黃文炳帶著一串兵丁和兩個女犯, 走出鎮子彎彎繞繞,來到江邊一個偏僻去處,似是個漁家晾曬的作坊, 背靠顛崖, 門臨怪樹, 幾間草房分布左右, 門掩著。
阮曉露餘光一掃,附近有幾個漁民火家正在補網, 眼看官兵殺到, 就要往那草房跑。
黃文炳:“他們要去報訊!攔住!”
官兵出其不意, 占了先機。漁民被攆散,逃向四麵八方。有幾個倒黴跑得慢的,被七手八腳捉住,押得遠遠的。
一對兵卒訓練有素地散開, 靜悄悄包抄過去。
草房牆壁被煙熏得發黑,內裡兩三個人, 聽聲音正在拎重物, 放到秤上稱重。
咚!有人把一個麻袋慣在地上, 粗聲抱怨:“下次跟海沙村的人說, 袋子不要裝那麼滿!一天搬幾百袋,我腰都快斷了!”
“人家辛苦煮鹽,還要給你上秤約斤兩, 要求未免太高。”旁邊一人懶懶地說, “不如做完今年就金盆洗手,不用勞煩你乾這重活兒了。”
這個人聲音清亮,儘管講話很輕,卻極有穿透力。
那搬東西的粗人急了:“大哥, 我錯了,我說氣話。我們大夥都當您是主心骨……”
那“大哥”哼一聲:“彆人家大哥都是一呼百應,我呢?我念洗手念了好幾年,沒人接我這茬。我算認清楚了,你們才不是把我當大哥,你們就是把我當錢袋子……”
黃文炳在外頭聽得真切,麵露喜色。
裡頭藏的幾個人,眼見是他心心念念的鹽梟了。那“大哥”就是頭目,旁邊的粗漢肯定是打手。這回人贓俱獲,“窩點”裡的鹽論麻袋裝!
還“金盆洗手”,洗你大爺的手,拿命來罷!
“上!”
一群兵痞嗷嗷大叫,踢開了草房的門。
低矮的一間小屋裡,架著一台大秤,一層層麻袋堆到天花板,地上灑得雪白一片,果然是鹽!
草房裡三個人。其中兩個塊頭巨大,上寬下窄,都是赤膊,一個胸前紋著個青龍,一個背後紋著個赤龍。聞聲都是一驚,叫道:“操他奶奶的,官兵!外頭的兄弟呢?”
還有個人躺在竹椅上,也敞著懷,露一身硬朗線條。他倒是沒有大驚小怪,隻是放下了手裡的蒲扇,向外看了一眼。
他的眉極濃,眼極亮。目光好似有熱度,慢慢那麼一掃,把幾個兵痞灼得退了兩步。
黃文炳命令把茶娘子揪出來。
“你來認一認,是這個人麼?
茶娘子戰戰兢兢地點頭。
“他叫什麼?是本地人嗎?”
茶娘子猶猶豫豫,左顧右盼。
青龍大漢撂下麻袋,指著她鼻子吼道:“你敢說一個字,老子教你活不過明天……”
“得了,省省。”那鹽梟大哥一縮腹,輕飄飄躍下地,按下了青龍大漢的手,笑道,“通判黃文炳,七年沒升官,一直呆在本地,他能不識得我?小看你家大哥了……”
黃文炳暴怒:“他們隻有三個。給我上!”
與此同時,鹽梟大哥從竹椅下抽出一把托叉。赤龍大漢抄起秤杆。青龍大漢拎起一柄破船槳,一腳踢關屋門,怪叫著衝了上去。
七八個土兵排頭迎上。後麵幾個拉開彈弓,伺機偷襲。幾個鹽梟靈活閃躲。忽而一個彈丸打在青龍大漢胸膛,嗡的一聲共振。
他皮糙肉厚,竟然沒倒,暴跳如雷,猛撲過來。
短兵相接。那鹽梟大哥身形穩健,手起叉落,頃刻間掀翻兩個。青龍赤龍狂暴接應,三五官兵應聲而倒,隻聽哎呀慘叫聲此起彼伏。
後頭的人略有猶豫,黃文炳叫道:“不論死活,捉了的重重有賞!看見這一錠銀子沒?誰打倒為頭那個大漢,誰就拿走!”
一群土兵打了雞血,稍作休整,重新衝上陣。
官兵壓上前,後頭兩個女犯便疏於看管。那賣私鹽的茶娘子被結結實實捆著,繩頭係在樹上,逃脫不得。阮曉露作為“買家”,罪責輕,沒被綁,此時忽然發現自己自由了!
她薅兩下茶娘子身上的粗繩,急切間解不開。餘光看到一個小卒朝自己奔來,她扭頭就跑。
趁著一片混亂,找個地方躲著先。
麵前衝來一個拳頭。那小卒倒是機靈,眼看青龍赤龍殺得凶,不敢上前挑釁,於是挑了個軟柿子,朝著阮曉露衝過來。
“兀那婦人,眼見是同夥了——哪裡逃!”
不料軟柿子有個硬芯兒。阮曉露隻見有人撲來,迅速扭身讓過,然後順勢一帶,伸手切到他的後頸。那小兵嗷的叫了一聲,竟然沒倒,還伸手去護。阮曉露趕緊又補一下,那小兵才撲地倒下,臉著地,暈了過去。
阮曉露揉揉手腕關節。武功這玩意真是不能鬆懈,一天不練問題多,兩天不練走下坡。“衙內愁”這種絕招,許久不使,差點抻著筋。
從那小兵腰間抽出一把刀,再試試林教頭新教的刀法——其實也不過是幾個入門姿勢,讓她不至於一拔刀就把自己給砍出血道子來。
白閃閃的細腰刀亮出來,大喝一聲,不管威力如何,架子先擺足。
第一個小兵大概從沒見過敢拿刀的悍婦,臉色一白,沒接招,扭頭跑了!
有道是,武功再高,也怕菜刀。這些官兵雖然手中也有刀,但平日麵對的隻是手無寸鐵的尋常百姓,就算是草寇刺兒頭鹽販子,也多是用拳頭、棍棒、農具漁具,對上官兵鋼刀,天然有劣勢。
然而對麵同樣一個揮舞利刃的,儘管是個姑娘——就算是個小孩,也足以形成極大的威懾。
更彆提,她那起手姿勢還挺標準,隱約有東京禁軍風範,想來是個大隱隱於市的高手。小兵不知她其實外強中乾,隻道遇見個硬茬子,心裡想著,自己的命也是命,何苦想不開,去跟這種人一決高下?
那邊鹽梟三人擋住官兵第一波攻勢,開始反撲。地上已經倒了一圈土兵,還有個土兵被踹出一丈開外,骨碌碌滾到江裡,抓著個樹根慘叫:“救命!救命!……”
官兵微有怯意,回頭請示:“賊人勢大,回去叫增援?”
黃文炳陰沉著臉,“叫什麼增援?我有辦法……”
忙了許多日,今日終於意外找到了鹽梟窩點,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哪能半途而廢。必須一鼓作氣,把這功勞牢牢地攬在自己手裡。
他低聲吩咐兩句。官兵拖走傷員,驟然變了陣。留三個人和鹽梟纏鬥,剩下的推出小車兒,車上都是方才收繳來的私鹽。
官兵拉開彈弓,一小包一小包老百姓辛苦分裝的私鹽,被官兵當做現成暗器,連珠價射了出去。
“晦氣!”鹽梟大哥被三個官兵纏住,隻能叫道,“閃開!”
鹽包可比彈丸大得多。赤龍大漢體型重,沒躲過,臉上著了一下,粗劣的紙袋炸開,雪白的鹽糊了一臉。他嚎叫一聲,丟下船槳,捂著眼睛左右亂撞。
“我瞎了,我瞎了,大哥救我——”
青龍大漢回頭急叫:“老一!有人來抓你了!快撤!”
他一分心,手上秤杆被連根削斷,擋了個空,臉上也著了個鹽包。縱然立刻閉眼,也落得雙目劇痛,撇了家夥,倒在地上打滾。
黃文炳在後督戰,嘴角浮出冷笑。罪行累累的鹽販子,最終折在他們親手販賣的私鹽上。真是報應不爽。
那赤龍大漢痛苦哀號,慢慢跪倒在地,眼看就要束手就擒,斜刺裡突然殺出來一個人,拉起他就跑。
“快,江水在這邊!”
阮曉露去而複返,持刀嚇退一個過來撿漏的官兵,拖著那赤龍大漢到了江邊,抬起腿,在他屁股上用力一踹。
撲通一聲,赤龍大漢落水。他在水中一點也不笨重,靈活地紮了個猛子,再冒頭的時候,雙眼已經睜開,隻是滿目赤紅。
他揉著眼睛,滿目茫然。眼中隻看到一個陌生姑娘,輕盈得仿佛一條會飛的魚,在拳腳棍棒中靈活穿梭。
“你、你是誰?乾嘛幫我?”
“他們糟蹋鹽,我看不慣!”
阮曉露說畢,拽著青龍大漢,把他也丟進江裡。
不遠處傳來一聲清亮:“多謝援手!我們要撤了!我數到三,即刻上船,過時不候!一!”
火家打手儘數被衝散,青龍赤龍同時受傷,這大哥孤身一人,獨力難支。
赤龍大漢在水裡叫道:“大、大哥,咱們的鹽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