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敲碎打半天,武鬆有些不耐:“有話直說,我又不是老虎。”
嗬,您比老虎還要命。
她想,武鬆雖然把宋江當導師,但也不是宋江什麼他都學。比如宋江動不動就下跪,他就不跟著學。宋江動不動就掏銀子拉攏人,他也不跟著學。他的銀子大多數都貢獻給賣酒的了。旁人嘲笑宋江黑矮胖,他也不生氣,頂多不搭腔。
應該能聽得幾句實話。
但是她也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意圖,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說:“如果數次營救都不成功,宋公明留在江州服刑,刑滿後重新做吏為官,對他未必是壞事。所以我覺得……晁大哥也不用那麼緊張,好像不成功便成仁似的——師兄,你去勸勸他嘛。”
武鬆靜默許久,把酒肉都吃儘了,才說:“如果我和宋大哥易地而處,我也許也會耽於安逸,但我也希望有人能把我帶出這牢籠,帶回……那更真實的世界去。”
孫二娘從來沒聽武鬆說過這麼一大串話,感歎:“你悟了?”
阮曉露琢磨了好一陣,明白了武鬆的意思。
“就算宋江不願意,我也要把他帶回那個熱血江湖,免得我記憶裡的那個宋大哥,日後變成我不認識的樣子。”
陰鬱深沉的頭箍下麵,藏著一派爛漫的理想主義。
既然如此,武鬆是沒法拉攏到一條戰線了。
阮曉露擺出敬佩的神色,說道:“那咱們下次務必成功!”
*
第二次行動在即,萬事俱備。比起上次,眾人心中又多了七分底氣。
晁蓋和魯智深、武鬆達成共識:“機會隻有這一次了。這次咱們務必激進些,借用兩位師兄神力,寧可驚著宋江兄弟,也要把他給搶出來。”
魯智深拍胸脯:“就算那宋押司讓他們綁了殺頭,灑家也能把他從法場裡給劫出來!你放心!”
晁蓋忙道:“還是要避免殺傷無辜百姓,否則就算把宋江兄弟救了出來,也是給他無端造業,他必不喜歡。”
晁蓋自詡仁俠,刀口隻對準貪官汙吏,不喜歡濫殺無辜。當然,這“無辜”的標準也掌握在他自己手裡。他覺得無辜,就放;他覺得有罪,就殺,用不著拉到衙門去審。
但至少他表了這個態,其餘隊員也都給麵子。
武鬆道:“誰阻我們就殺誰。其餘的一律不管。得手之後立刻撤出城外,城裡再亂,不乾我們事。”
眾人叫:“好!就這麼辦!”
隻有阮曉露像那蒸鍋上螞蟻,一天比一天焦慮。
這群人看似一盤散沙誰也不聽誰,動起真格來,行動力杠杠的啊。
偏偏晁蓋還給她派任務:“阮姑娘,這裡是二十兩銀子,麻煩你去琵琶亭,隨便編個理由,找那店家包個場。若是有成群結隊的客人,明日一律不要接待。”
為了防止宋江再次“被請客”,晁蓋也算下了血本。
阮曉露有點不情願:“大和尚和二師兄天天出去逛吃喝酒,孫二娘已經把城裡的鋪子都買遍了,公孫道長已經拜訪了八個道觀,厚著臉皮借人家的古籍看——乾嘛非指使我跑這十裡路?”
晁蓋實話答:“他們二龍山的自成一派,我也不好使喚。況且到時救人出城,多半也得依靠兩位師父的武力。他們現在閒些個,也算是養精蓄銳;公孫勝一個出家人,不適合出麵定酒家。我倒是想去,奈何最近腳氣複發,行走艱難……”
這時候所謂的“腳氣病”,其實就是痛風。梁山好漢天天“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晁蓋又步入中年,確實是高危人群。
比起痛風的痛苦,跑十裡路不算個事兒。
阮曉露尊老愛幼地接過銀子:“晚上見。”
晁蓋不解:“一來一回,一個時辰夠了……”
“我也想順便買點時興的香料首飾啊。晚上見!”
阮曉露有理有據,藏柄小刀,揣著銀子出了門。
以她的腳力,一刻鐘就走到琵琶亭。跟店家吩咐包場,銀子給夠,店家並無異議。
還剩大半日光景。她上街閒逛。
逛到江邊,暖風和煦,水波不興,江水清澈得仿佛一條絲帶,映著旭日的光。
不少私人小渡船來來往往。她站在旁邊看了許久,不少人過來拉客。
“姑娘一個人?去哪?”幾張嘴搶著跟她說話,“我這船雖小卻快,哪裡都走得!”
阮曉露一副大嗓門,濃濃山東口音:“俺要去江對岸,可是俺、俺怕水。”
船家也都是趕時間做生意的,催幾句,見她磨磨蹭蹭猶猶豫豫,也就不理會,招呼彆人去了。
隻有一個大胡子船家湊上來,拍著滿是刺青的胸脯說:“我這船最是穩當,做我的船,包你腳都不濕。上來吧!”
阮曉露翻開錢袋瞅瞅,“多、多少錢?”
袋子裡露出金燦燦一團,是她給老娘打的金鳳釵。
阮婆婆操勞一輩子,沒享過什麼福。唯有一個陪嫁的金釵,多年前讓阮小五討走賭博去了。阮小五戒賭之後,想起這事就慚愧。但那金釵卻找不回來了。於是求著六妹妹,到了那江州繁華之地,給娘打個最大最氣派的釵兒。
“哥出錢!做個皇後娘娘那樣兒的!”
阮曉露不辱使命,江州最大的首飾鋪裡,挑了個架子上最貴的,又額外加了半兩金,打得又長又厚。
大胡子艄公把眼瞥見那大金釵,吞了口口水,粗聲道:“不貴,五百文一人。姑娘孤身趕路,給你打個折,三百文,比彆人都便宜!”
彆的艄公裡有看不下去的,好心提醒:“姑娘,江上不太平,彆貪賤……”
被那大胡子一瞪,不敢出聲了,背轉過去搖頭。
大胡子不由分說,搶過她的包袱,把她推上自己的船。
阮曉露畏手畏腳地上船,坐下東張西望,問:“湊幾個人開船啊?”
大胡子艄公忽然變臉,冷聲道:“就你一個,走吧!”
然後一櫓蕩開,頃刻間離岸兩三丈。
這艄公蠻力不小,速度真快。一陣勁風掠過臉頰,腳下江水飛速流動。阮曉露激情上來,忍不住高聲大叫。
那艄公把她的叫聲當成了驚恐,轉過頭,已是一臉凶相。
“小姑娘,包袱裡有什麼,都給我拿過來!”
阮曉露“如夢方醒”,叫道:“青天白日,你敢搶劫!”
“哈哈哈!”大胡子艄公縱聲長笑,“今日上了我的船,是你的晦氣!怪就怪你一個婦人,居然敢帶金子出遠門,不搶你搶誰?說,你是要吃板刀麵,還是要吃餛飩?”
不等她回答,哈哈大笑,得意地給這個外地遊客解釋:“這板刀麵呢,就是我有一柄快刀,一刀一個……”
“……都剁下水,一個不剩。餛飩就是讓我自己跳。”阮曉露壓根沒動地方,用腳把包裹拉到自己身邊,支著下巴樂,“我說你們這幫做水鬼的,口徑也太統一了吧?是不是請人培訓過?”
那艄公還凶著個臉,被她說傻了,不由自主結巴:“是、是幫主大哥請船火兒張橫、講過課……”
“不知變通。不及格。你這船上隻有一個客人,何來‘一刀一個,一個不剩’?我跟你說,這當水鬼跟當土匪一樣,你得鑽研業務,得創新,有自己的風格,才能讓領導賞識,不能領導說啥就是啥……”
阮曉露垂下手一撚,從船板縫裡撚出來一把灰白色的鹽塊塊。
“我有事,要見你們領導……哦不,幫主。”
大胡子艄公腦子沒轉過彎,還愣愣地看她。
阮曉露靠在船頭,微笑回望。
鹽幫的船,閒時當然也用來擺渡載人,賺零花錢。至於這錢怎麼賺,全靠個人發揮。
但這大胡子顯然業務水平太差。瞧他拉客時那急功近利的模樣,就差把“我是壞人”寫在臉上。若不是今日阮曉露故意上他的船,他怕是一個月都沒法開張。
揭陽鹽幫神出鬼沒。除了這以身犯險的一招,她還真不知到哪去找人。
要是這大胡子真的不知好歹,非要請她吃餛飩板刀麵,她也有對策。今日江水無風無浪,又暖又清,隻要一個猛子紮下去,三分鐘回到對岸,就當洗個澡。
還能順便把他的船給捅個窟窿。
好在,大胡子艄公沒有傻到家。他忿忿不平,將她腳邊包袱看了又看,嘴裡罵罵咧咧,扯起一道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