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裡的鹵水晶晶亮, 反射著耀人的日光。幾堆鹵溜子並排陳列,地上全是硌腳的砂石,混著破碎的貝殼水草, 散發著一股發酵了的海腥氣。
在其中一個鹵溜子一側,參差不齊地立著幾排婦人。她們衣衫破舊,有的光著腳, 有的使勁在衣襟上搓手,接過一條條削直了的木柴棒。好奇地掂掂重量,放地上比一比, 跟自己差不多高。
阮曉露也接過一條棒, 朗聲道:
“大家既然站在這兒,那就都是有血性的好女子, 老天定能眷顧你們保衛家園。現在跟我做, 從持棒開始,我教大家一些基本的動作要領。”
一條細棍棒,彆看它不如刀槍劍戟, 但那是人類最原始的格鬥工具。上手快,老少鹹宜, 技巧相對簡單,進能打吊睛白虎, 退可當生產工具。梁山上沒那麼多鐵器,很多小嘍囉隻能配備哨棒, 照樣嗖嗖立功。
海邊煮鹽的灶戶,最不缺的就是柴薪。官府分配, 堆在一處,各種長短大小應有儘有,拿來改改就能當兵器, 簡直再貼心不過。
鹽幫的樸刀雖然威力大,但新手用起來容易誤傷,而且刀頭沉重,對一些矮小瘦弱的婦女來說,掄兩下就耗去一身力氣,續航是個大問題。還是從棍棒開始,比較安全。
但即便如此,阮曉露發現,大多數女子還是沒有絲毫用棍的經驗,必須從零學起。
“這位大姐,拿反了,尖的一端朝上……”
“不不,彆拿棒子頭。拿中間一點……右手持棍觸地,看看手握在哪,以後就拿這裡……”
“哎呀,彆瞎掄,打著友軍怎麼辦……行進的時候,這麼提著棒。”
“棒法博大精深,咱沒時間都學,先練三個基本動作:劈、攔、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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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阮曉露自己也就是個半吊子,對“棒法”的理解僅限於在梁山跟小嘍囉比劃,但矬子裡拔將軍,這教頭當得有模有樣。如果讓林衝看見了,一準會連連搖頭。但在這些灶戶婦人眼裡,她每示範一個知識點,都是給她們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不遠處傳來嗤嗤的笑聲。張如虎、王擒龍兩個小弟在阮曉露的吩咐之下,吭哧吭哧削了半天的柴,然後就靠在涼棚下休息,觀摩女俠訓女兵。倆人雖不是什麼高手,到底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看著一群婦人們生疏笨拙的模樣,明知不合適,但還是忍不住相顧偷笑。
幾個麵皮薄的婦女低下頭。
阮曉露不理會,命令全體向右轉,給倆大老爺們留一排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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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把個鬆散的隊伍給調理得稍微整齊一點。婦女們的頭腦倒是都挺靈光,三個動作不一會兒就學明白了,能跟著口號做動作。
胡大娘子笑道:“不難嘛!當初煮鹽我還學了幾個月呢。”
另一個大嫂瞅一眼涼棚,道:“比劃兩下有什麼難的?真打起來,咱們細胳膊細腿兒的,哪打得過那些臭男人?”
一群婦女點點頭,神態不甚自信。
阮曉露哈哈大笑,指著兩個鹽幫小弟。
“細胳膊細腿兒,得看跟誰比,不能跟他們。跟他們比,我這樣的都算營養不良。”
她綽起一根棒,輕鬆道:“當然,大家都是女人,爆發力可能比男的遜色一點,但俺在梁山的時候,山上也多的是瘦竹竿兒、猴子似的嘍囉,論體力比咱們這些姐妹差遠了。但隻要加以訓練,三四個打一個,照樣能把官軍揍得滿世界找娘——記著,幾個打一個,彆掉棍,彆落單。這三條做到了,包你們完勝八成的街溜子。”
胡大娘子詫異:“街溜子是啥?”
“勤練不如實踐。咱們來模擬一下真正的戰場。”
阮曉露回頭,叫過屬於自己的兩個正規兵:“張如虎,王擒龍。”
這兩位大哥圍觀女兵訓練,正看得過癮,冷不丁被點名,跳起來茫然:“啊?”
阮曉露給他倆各丟去一根短棍。
“你倆當官兵,迎頭撞上這麼一群灶戶隊伍,任務是把她們衝散。”
這是複製了當初林衝對她的教學方法。紙上談兵終覺淺,找個陪練最保險。
倆鹽幫小弟麵露不信之色。一打十,打官兵他們都不怕。現在讓他倆打一十個娘們,這不是給送人頭麼!看這些大嫂大嬸都挺苦的,也不需要挫折教育啊。
“當然有規則。”阮曉露繼續,“你倆隻是陪練,說好了,你們手裡的棍子隻是個象征,不該碰的地方不許碰,你倆心裡清楚,不用我多講;能碰的地方也隻是點到為止,不許把人打傷……”
兩個小弟忙保證:“那當然,那當然。”
婦女這邊,不少人忸怩。男的當陪練,雖說保證了不亂來,但到時候身體衝撞什麼的難免。自己雖然死了老公,但還是清白人家啊。
阮曉露道:“官兵不是男的?抹不開麵子沒關係,現在換隊伍還來得及。童大爺那裡缺人搬物資。”
等了十幾秒,沒人走。
“那好,現在開始。”
張如虎王擒龍有點緊張,對視一眼,不太熟練地裝出一臉獰笑,朝一群婦女撲過去。
幾個婦人忍不住尖叫。呼啦一下隊伍就散了,幾根棍棒掉在地上。張如虎輕鬆抓住一個大嬸的衣擺,作勢揍人。
“停。”
滿打滿算三秒鐘。阮曉露的手還沒來得及搭上自己的脈。
那個被抓住的大嬸重重歎口氣,羞慚滿麵。
反倒是張如虎有點不好意思,說:“誰人一開始不遜哩?我當初剛混江湖的時候,被人按著打了幾個月,才找到點反抗的門道。”
安慰還不如不安慰。那大嬸急道:“可我們沒有幾個月呀!”
阮曉露笑道:“你們也不需要混一輩子江湖啊。”
幾個婦人若有所思。
胡大娘子總結經驗:“咱們一開始就怯了。其實害怕沒關係,撤退也很正常,隻是不能往四麵八方散。阮姑娘說不能落單,就算跑也要朝一個方向跑。”
有人點頭,補充:“棍子要拿穩,我還以為很簡單哩!誰知心裡一慌,手裡的東西都拿不住。”
有人互相提醒:“下次他們再衝來的時候,咱幾個抱團,千萬不能散。”
阮曉露一笑:“兩位大哥?”
第一次實戰演練,婦女們堅持了十一秒,最後是一個少婦跟王擒龍撞了滿懷,她瞬間滿臉通紅,坐在地上開始哭。王擒龍跪下咣咣磕頭,一群大姐圍著勸,簡直成了個風化案現場。
幾個大嫂勸那少婦看開點。那少婦抽抽噎噎地搖頭:“道理我知道,要當花木蘭,不能在乎這點虛名兒,但是,嗚嗚…… 我不成啊,我不成啊……我從小到大沒碰過陌生男人……”
阮曉露有點沒轍,一時間覺得自己成了毀人清白的惡棍幫凶。
她敲敲自己額頭,靈機一動,輕聲問你少婦:“你姓什麼?”
“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