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
阮曉露被一條秤杆逼退三四步, 還好肌肉記憶奏效,每一招都擋在節奏上。退到七八步,覷準機會防守反擊,身後卻現出一個坑。她一側身, 手上動作不到位, 錚的一聲, 腰刀飛到鹵池裡,濺起一灘鹹水。
李俊握著一截秤杆,食指點著額頭,也有點發愁。
“……剛才是六百還是七百來著?——算了,重新數。”
李俊在清點倉庫。數次劫掠過後, 村中庫房一片狼藉, 食鹽數量和鹽課記錄完全對不上號,許多生產工具也不翼而飛。不整理清楚, 不光村民辛苦勞作沒有記錄, 他以後生意也不好做。
阮曉露撿回刀:“哎呀, 不好意思,打斷你思路。”
李俊笑了, 眼神清亮, 坦承:“本以為能一心二用的。是你進步太快。”
一句話給她打了雞血:“彆做算術了!來來來, 放鬆一下腦子。”
一排鹽幫小弟自覺聚攏, 連帶著幾個中場休息的女民兵,興高采烈地下注。
“五招。”
“我猜能擋十招。”
“不不,咱大哥憐香惜玉,估計會放水,我猜五十招。”
“六、七、八……”
李俊忽然向後躍出,凜凜立在一丈之外。
下注群眾不滿。
“不是, 大哥,接著打呀!我押了十文錢呢!”
李俊提起那秤杆,請教阮曉露:“方才你橫劈之時,刀尖為何要順勢一挑?”
阮曉露一怔,想了一會兒才說:“林教頭就是這麼教的。說若是擊中敵人,這樣能避免刀刃被他的衣甲纏住。”
“轉身之時,為何微微沉膝?”
“嗯……我看武鬆都是這麼做的。他也不跟我解釋。”
武鬆枉擔一個“二師兄”的虛名兒,其實才懶得傳道受藝,誰敢向他請教武功,無一不是遭冷眼。
倒不是他有意藏私。學霸不會理解學渣的痛。對他來說理所當然的造詣,學渣再虛心求教,他也講不出所以然來。
好在他不會像張順那樣誤人子弟,隻會沉默,擺個冷臉,讓你自己識趣。
李俊點點頭,頗感遺憾。
“那你又為何……”
“俺們山東武術博大精深,心癢癢了吧?”阮曉露反應過來,不再接茬,笑道,“想學人長處,自己去拜山打友誼賽,想跟誰切磋跟誰切磋。”
李俊大笑:“再來!”
……
如果說李俊是奧運會級彆水準,阮曉露覺得自己充其量算個省體校苗子。最後在他手底下過了十八招,她心滿意足,靠著鹵池喘粗氣。
幾個下注的嘻嘻哈哈,在旁邊數銅板。
也有人看她疲憊,過來安慰:“姑娘,你要強沒錯,但畢竟男女有彆,我們男人力氣大塊頭大,生來如此,天意安排。我們身子厚重,扛得你兩倍的打,我們練十次的招,你練二十次,何苦來哉?”
這話未免有點潑冷水。那說話的不覺得,還覺得自己是在關心人家小姑娘:“小的嘴笨,說話直,你彆介意啊。”
李俊圍坐旁邊,將那嘴笨的小弟斜了一眼,笑道:“還不是因為咱們幾個太遜,人家姑娘知道危急時刻指望不上,隻能靠自己。”
小弟們尬笑。連日艱苦備戰,吃不飽,睡不穩,日間不是烈日晴空就是暴風暴雨,夜裡提心吊膽枕戈待旦。大家來時的高昂士氣,此時也磨損了許多,笑聲中帶著點倦怠。
阮曉露何嘗不倦,但還是樂觀地笑道:“不跟你們比,跟我自己比,有進步我就高興,就沒白練。再說了,乾架又不是隻靠蠻力,否則如今名滿天下的,就是景陽岡那隻大蟲了。”
眾人哈哈大笑:“那是武鬆,不是你!”
阮曉露:“說不定哪天我就把你們誰給撂倒了呢,到時彆怪沒提醒!”
眾人道:“姑娘,今晚做個好夢。”
夢裡啥都有。
她指著李俊,不依不饒:“你也一樣!遲早有一天,我能勝你一招,要你好看!”
李俊往她手中遞個土陶碗,“餓了吧?”
阮曉露狠話放完,專心乾飯。
才挑兩筷子,她猛地抬頭,頭腦中咕嘟咕嘟充斥著鮮香氣,覺得整個人都升華了。
“哇,湯餅!”趕緊坐直,“幫主大哥,不敢當啊。”
在海沙村這幾日,每頓都是村民做的大鍋飯,基本就是各種配比的雜糧豆渣菜糊糊,不能說是難以下咽,至少也是味同嚼蠟。每逢開飯,阮曉露都覺得自己是個過氣雜技演員,一次次表演喉嚨吞劍——比雜技演員還悲慘,旁邊人都在努力吞咽,連個喝彩的都沒有。
鹽場勞作,活命就行,但凡有點空閒時間,寧可躺著休息,也不會用在升級吃喝上。久而久之,也就忘了人是如何正常吃飯的。
阮曉露已經習慣到了飯點就捏鼻子。今日捏著鼻子送了一口,那碗裡的味道完全不似往常,卻像給舌頭坐了個頭等艙。
心裡明白,大哥給你沏茶做飯,絕不能當成普通的服務項目。尤其是在戰時——這是在刷忠誠度呢。
但這忠誠度她給得心甘情願。她舔光最後一滴湯,長長籲口氣。
從現在起,半個時辰之內,她為李大哥赴湯蹈火。
李俊大方一指:“想添,去盛。”
小灶上煨著個鍋,鍋裡咕嘟著迷人的泡泡。張順昨日弄來的幾斤白麵,混了鹽堿地上稀疏生長的野蔥野蒜,還有一點點隨處可見的鹽,此時已變成人間美味。
阮曉露探頭看看遠處。一群青壯年灶戶倚開樸刀,也在狼吞虎咽。她們碗裡卻是大灶裡燒的大鍋飯,好像一團黑乎乎的醬。
阮曉露撂下筷子,假裝一拍驚堂木:“李總,擱這分化群眾呢?”
“小心濺湯水。”李俊心平氣和,攤開雙手,“我也隻兩隻手,忙不過來啊。”
轉頭命令童威童猛,“給你們老爹送一碗,咱們的傷病兄弟一人一碗。其餘老人小孩,牙口不好的,叫他們過來。”
阮曉露端著碗,猶豫一秒鐘,心裡默念:我牙口也不好,我牙口也不好……
小灶開得正及時,火堆邊重新有了歡聲笑語,日間的疲倦一掃而光。
阮曉露含著一口普普通通的清湯,思緒卻驟然被拽回那火光幢幢的聚義廳,想起在那長條桌上吃過的無數酒食,洶湧的畫麵在她眼前翻滾,她抬頭看到剛剛升起的月。
“我在山東待得好好的,”她突然有點憂傷,心想,“怎麼就混到這裡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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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十天,暗淡的紅日剛剛跳到鹽田之上,幾個灶戶的草屋升起炊煙。突然破天一聲鑼響,震碎了海浪的濤聲。
阮曉露一骨碌從榻上爬起來,摸黑套上靴子。
隨後是一陣尖銳的嬰兒啼哭。胡大娘子在院子裡大罵:“哪個遭瘟夜遊神在這聒噪,我好不容易奶睡了我的毛頭!現在他又醒了,你給我哄?!……”
她的聲音驟然止住,意識到什麼,三兩步跳出草房。
幾十個灶戶魚貫而出。童老漢帶領幾個老頭老太,訓練有素地解開幾艘船。
胡大娘子抱起自己的嬰兒,依依不舍地遞給一個老婆婆,看著她們上了船,駛向平靜的海岸。
衛珠娘悄悄撩起衣擺,手指劃過腰上係的一串灰瓶。童大壯把腰間的彈弓扯得啪啪響,臉上神色三分畏懼,卻又有七分熱忱。
所有鹽幫小弟各就各位,有序隱蔽在臨時堆建的土坡之後。童威童猛跟自己老爹揮手告彆,然後雄赳赳地抄起樸刀,擋在一眾鄉親身前。
張順從海中鑽出,叫道:“看到探路的官軍了!西北十裡!正在休整!”
李俊精神抖擻,舉起托叉,遠處張順交換了幾個手勢,回身沉聲道:“大夥先各就各位,彆輕舉妄動。按原計劃,先交涉,爭取不動兵戈。”
眾人肅然點頭。隻有童大壯不滿,嚷嚷:“我們準備了這麼久,就是要大乾一架!什麼叫交涉,我要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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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寧以來,淮東私鹽大盛,灶戶多與法外強人勾結,輸出私鹽,動搖國本。淮東海沙村一帶鹽場,最近更是公然與地方斷聯,倒向賊寇。為了遏製這一歪風邪氣,朝廷設各路提舉茶鹽司,派彈壓官深入鹽場,嚴行禁約,就拿海沙村開刀。
反正灶戶就是棵草,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殺了這一波,自有囚犯苦役之人送過來充數。
彈壓官徐登是應過武舉出身,也有那麼幾次剿匪經驗。今番率領水師炮手,從運河出發,浩浩蕩蕩行了幾日。沿途不免縱橫擄掠。黎民受害,非止一端。
這天生火造飯完畢,正準備拔營走人,忽然哨探來報,捉得兩個擅離鹽場的灶戶,已解送到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