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登驚奇:“灶戶?”
手下人肯定:“是灶戶。”
徐登厭惡地啐一口痰。灶戶嘛,就該像那拉磨的驢一樣,在鹽場裡轉圈到死,這是他們的職責。若是有事離場,必須報備,而且要裸身衝浴,防止夾帶食鹽。十次裡給批個兩三次,已經算是很寬仁;如今他們竟敢蹬鼻子上臉,還“擅離”,果然說明這海沙村已起叛意,必須嚴懲。他這一趟沒白來。
彎腰出帳,徐登更是有點皺眉,這倆“俘虜”竟然是女子。一個三十不到的婦人,身形圓潤,體格健壯;旁邊是個年輕些的大姑娘,一臉溫良無害,然而跟北方人似的傻大個,左顧右盼,十分的不規矩。兩人都穿著灶戶舊衣,灰頭土臉,耷拉著腦袋,模樣挺可憐。
徐登知道,灶戶勞作辛苦,男丁的歲額是女眷的兩倍,因此很多青壯男丁要麼熬死,要麼跑路;剩下的多是婦女,這很正常。
可既然是婦女,那就更不應該隨便出門。擅自離開鹽場去乾嘛?
徐登對這倆人的印象分一下子跌到負數,冷冷地問:“你們要去哪?你們村裡現在是誰主事?”
“民女正是來找將軍相公您,通報一些……情況。”胡大娘子深深萬福,小聲而緊張地說,“一個月之前,有強賊侵入村莊,趕走監察,強奪我們的鹽產。我等日夜焦急,隻盼官府派人來主持公道,剿滅強盜,讓我等重新安居樂業。今日果見將軍果然來,我等喜出望外,特來迎接。”
這番台詞顯然是背熟了的。胡大娘子說到一半,忍不住轉頭看了看阮曉露的臉色。
阮曉露自己可不敢講話。短短二十天,學不來這裡的口音。要扮灶戶,她一開口就是大蔥味兒,全露餡。
於是微微點頭,給了胡大娘子一個鼓勵的眼神。
彈壓官徐登聽著聽著,逐漸皺了眉,和身邊的副彈壓低聲商議兩句。
海沙村已經落入盜賊之手,這情報已是確實;但眼下這看似無害的女眷,到底是在說真話,還是強盜派來詐他的?
徐登稍微思索片刻,自己給出了答案。
“既然強賊占了你們村,”他冷笑,“你是如何脫身擅離的?哼,想裝良民,也沒那麼容易。”
話音既落,身邊軍漢邁上一步,準備拿人。
“慢著!”胡大娘子叫了一聲,從阮曉露手中接過一個沉甸甸的包裹,聲音有點顫,“我們聽說官府派兵前來,都高興得緊,鬥誌也有了。昨日擔下奇險,已將占領村莊的強賊殺了。這是……這是首級,還有剝下來的強盜衣衫。望將軍相公明鑒。”
那包裹她可不敢打開,交給親兵,抖開了,裡麵果然是一個扭曲猙獰的首級,以及一套明顯不屬於灶戶的白色衣衫,還有一把帶血的刀。
二十日之前,被鹽幫除掉的白衫軍漢的屍首,奉李俊號令,一直泡在鹵池裡當標本。此時亮出來,沒腐沒爛,栩栩如生,宛若剛死。
徐登被那首級驚了一下,不由側過臉。
這村子真不簡單,居然真的敢反殺強賊。這兩個婦人也不簡單,帶著顆人頭,走了十裡路。
海內盜賊多,殺都殺不過來。以往碰上強賊擄掠百姓、占領村寨,官兵攻來時,有些喪心病狂的還推百姓在前頭擋槍——官兵向來是懶得分辨敵我,一發除了乾淨,還能多報點人頭領功。
今日這兩個婦人大膽求見,所求之事十分明顯:我們並未與盜賊同流合汙,希望朝廷看在我們如此忠心赤誠的份上,網開一麵,彆把我們當盜賊一夥給剿了。
徐登依舊不輕易買賬,冷然道:“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那這一個多月,產出的鹽課都肥了盜賊,一斤都沒供給朝廷,這不是同流合汙是什麼?”
胡大娘子叫道:“我們會慢慢都補上!”
隻要能避免官府清算,彆讓刀子砍在自己頭上,哪怕日後加班加點,多辛苦個一年半載,也是值得。
這是灶戶們簡單的願望。
明知這願望有些過於美好,但還是要嘗試一下。
徐登用手敲著腰間帶鉤,有點煩躁。
這兩個婦人真是惹人厭。明明大軍開過去一把平推的事,她們一找來,給他出了個道德上的難題。軍帳裡這麼多牙將看著,他若是不辨黑白草菅人命,不僅有損自己名聲,這次的軍功也得打折扣。
可若是真的相信這兩個婦人,對灶戶高抬貴手呢……
那就是一箭不發,無功而返,這趟白跑。
更彆提,萬一這是盜賊設的套,他能不能平安回去還另說。
徐登焦躁地打量兩個婦人,想在她們身上找出點破綻。
“你,”他突然指向阮曉露,“你怎麼一直不說話?”
阮曉露早有準備,指著自己嗓子使勁咳嗽。
胡大娘子:“她昨晚著涼了。”
徐登又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盤問了幾句。胡大娘子準備充分,一一作答。
徐登最後沒辦法,派兩個小頭目:“帶一隊人作先鋒,押著她們去村子裡一探究竟。若有半句假話,就地格殺勿論。”
阮曉露聳聳肩,和胡大娘子一道轉身。
官兵這個反應也在預案之中,按計劃行動就是了。
那作先鋒的小頭目吆喝兩聲,將胡大娘子推搡一把,忽然住了腳步,皺起眉頭,湊近了,使勁聞了聞。
胡大娘子不由躲閃,不敢顯得太厭惡。
但那先鋒隊長倒不是要揩油。在官兵眼裡,這些灶戶跟牲口差不多。
“你剛生孩子?”他問,“一股子奶騷味兒。”
這先鋒隊長估摸著也有家有室,洞察力敏銳。
胡大娘子怔了半天,紅著臉點頭。
“孩子養活了嗎?”他故作關心,“在哪兒呢?”
“留、留在村子裡……”
“怎麼沒帶來?”
“……”
彈壓官徐登聽見這幾句對話,眼睛微微眯起來。他沒嗅到胡大娘子身上的味道,但嗅到了一絲彆扭的氣息。
海沙村來求情求饒,所以派了兩個看似柔弱的婦人,其中一個還剛生了娃。人之常情,這剛當上娘的,崽子嗷嗷待哺,應該日夜孩子不離身才對。況且要跟官軍扮可憐,直接將新生的嬰兒抱在懷裡帶來,到時候孤兒寡母哭啼啼地一跪,殺傷力頂格,不由人不動容。
這婦人卻一反常態,寧可把她剛出生的崽子留在身後、她認為更安全的地方……
正說明,她此行定然有所保留。至少,對她口口聲聲稱作“救星”的朝廷軍馬,並無半分信任。
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在有心人手裡,就足以審判生死。
徐登:“拿下!”
胡大娘子和阮曉露同時傻眼。好好的,哪兒捅婁子了?
眼看幾個虎狼之兵欺近身來,阮曉露一把拽住胡大娘子往外跑。
同時領子裡拉出一根哨,猛力一吹,接著再一吹。
幾乎是同時,軍帳外忽然一陣騷亂:“不好了,走水了!”
許是灶火沒撲滅,軍中後方突然莫名躥出火苗,眼看就要燒到運送糧草的戰船上!
徐登勃然變色,一邊匆匆披衣,一邊斥道:“都睡著了麼!快撲滅,不然全定你們罪!”
軍帳裡亂了一陣,才有人發現:“咦,那兩個賊婦趁亂跑了!”
趕緊再派幾個人去追。
胡大娘子矮身鑽出寨柵空隙。阮曉露叫道:“我掩護你!”
軍寨前方有個天然斜坡,胡大娘子經過二十日訓練,身手已較先前矯捷得多,縱身一滾,骨碌碌滾下水——這是早就看好的一條逃脫路線。阮曉露則往一片蘆葦叢奔去,三兩步,被一個小兵拽住。她衣襟下掣出尖刀一送,那小兵胳膊開了一道血口子,怪叫一聲鬆開了她。
“來人哪,快來人增援!”
可惜大多數人都去救火了。彈壓官徐登都顧不上這邊,緊急調動船隻,趕緊駛離起火範圍。
阮曉露被兩個追兵糾纏。她踹開一個,卻被另一個梢棍擊中手肘,尖刀落地。她正要上拳頭,肩膀一緊,讓人倒拽進蘆葦叢,滾進一艘小船裡。
船舷上一圈灰白色的線。船尾氣味衝鼻,亂七八糟,還殘留著硫磺火藥的痕跡。
她在船板上仰麵躺著,喘了幾分鐘,長籲一口氣。
“我就說嘛……官軍不會買賬,白跑一趟。”
簡簡單單一個圍魏救趙,在梁山上看彆人實施跟玩兒似的。輪到自己親自參演,步步是險,差點趕不上趟兒。
“總得試試。”李俊把她的刀塞回她手裡,“讓鄉親們知道無路可退,方能放手一搏。”
胡大娘子已安全等在船艙裡。她驚魂未定,喃喃道:“快回去,快回去!”
李俊撐開一片青狐皮,遮開那些來遲一步的箭矢,左手竹蒿一點,小船蕩然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