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彈了下衣袖,緩步從眾多公子麵前走過。
靴子踩在地板上,像是踩在眾公子心上,武人行動之間門不出聲,他也不例外,悄無聲息掠過眾多公子,目光在眾公子麵上劃過,明明沒說話,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眾公子卻覺得自己如墜冰窟,頭頂上還懸了把削鐵如泥的利劍,隨時都有可能取他們性命。
——死亡如風,如影隨形。
“公主,亂臣賊子已處理。”
章邯拱手複命,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鶴華微頷首。
眾公子徹底嚇破膽。
“公、公主息怒。”
公子成腿上一軟,撲通一聲跪在鶴華麵前,再不複剛才的巧舌如簧。
其他公子麵如土色,紛紛跟著公子成跪倒在地。
眾多公子中,隻有公子陶仍站著,像是仍在震驚之中尚未反應過來,呆呆看著公子界被丟下的窗口,發不出半點聲音。
“陶,快跪下。”
公子成顫巍巍伸出手,扯了扯公子陶衣袖。
公子陶回神。
少年一點一點轉過臉,目光落在錦衣少女身上,少女眉梢微挑,神色驕矜而坦然,絲毫沒有吩咐心腹殺人的不安。
“你們可能對我有誤解。”
少女拿起茶盞,輕啜一口茶,笑眯眯開口,“我這個人呢,脾氣不大好,性子也暴烈,睚眥必報,視人命如草芥,生平最討厭旁人說我阿父的不是。”
公子陶身體僵了僵。
鶴華看著他木然的眼,下巴微抬,繼續自己的話,“阿父功蓋三皇,德過五帝,六合一統,威加天下,乃天地人鬼神之共君。”
“我希望在以後的櫟陽城,所有人都能將阿父的功績銘記在心,而不是我隨隨便便去一處酒館,便能聽到旁人編排我阿父的不是。”
滿室寂靜。
無人敢接鶴華的話,更無人敢看鶴華的眼,哪怕此時的她麵帶微笑,聲音也是溫和有禮的,整個人柔和無害得像是午夜裡升起的皎皎白月光,但眾公子卻瑟瑟發抖,呐呐不敢言。
白月光殺人不見血。
白月光輕聲細語卻讓人不寒而栗。
這比新官上任三把火以雷霆手段殺雞儆猴更叫人心膽俱裂。
公子陶慢慢跪下,“臣......謹遵公主之命。”
“瞧你們嚇得,像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似的。”
鶴華噗嗤一笑,從座位上起身。
眾公子齊齊打了個哆嗦。
章邯伸出手。
鶴華扶著章邯的胳膊,施施然走到公子陶麵前,慢條斯理對著公子陶伸出自己的手,“都是一家人,乾嘛動不動便磕頭跪地的?”
“起來吧。”
公子陶劇烈一顫。
“公子陶。”
章邯涼涼出聲。
公子陶虎軀一震,忙不迭站起身。
起身太快又沒敢真的讓鶴華來扶他,他身體蹌踉了一下,險些跌在地上。
公子成眼疾手快,連忙扶了一把。
公子陶這才站穩身體,顫著聲音向鶴華道,“公、公主金尊玉貴,臣、臣怎敢與公主攀扯關係?”
“你們這些櫟陽舊人呀,最是喜歡講究尊卑禮儀。”
鶴華輕輕一笑,扶著章邯的手,走到主位坐下,“卻忘了咱們大秦最不講究這些,若處處講究這些,大秦哪有今日之盛景?”
“孝公變法,惠王東出,武王銳意進取,昭襄王開疆擴土,奠定阿父橫掃六合的基礎。”
“大秦六世明君,個個標新立異,不走尋常路,而今的阿父更勝先人,要我做櫟陽縣令,你們為大秦子民,更為嬴氏宗族,必能明白阿父的苦心。”
眾公子跟在鶴華身後,哆哆嗦嗦附和著鶴華的話。
“以君臣論,你我同為阿父的臣子。”
“以宗族論,你我同出嬴氏,乃是一家人。”
鶴華彎眼一笑,抬手斟了幾盞茶,“既同為臣子,又同為一家人,你們更要支持我在櫟陽的政令,這樣才不辜負阿父對櫟陽、對你們的殷切希望。”
“臣、臣絕不敢辜負陛下的期望。”
“臣一定以公主馬首是瞻。”
鶴華滿意點頭,“甚好,這才是大秦宗族該有的樣子。”
“吃茶。”
鶴華將茶盞推到眾公子麵前。
眾公子身體微僵,無人敢動。
“方才還說以我馬首是瞻呢,怎麼連我的茶都不吃?”
鶴華眼皮微抬,揶揄笑道。
“謝、謝公主賜茶!”
公子成連忙上前,顫著手端起一盞茶。
有了帶了頭,剩下的公子也有樣學樣,連忙去飲茶。
鶴華頷首,“很好。”
“飲了我的茶,便是我的人。”
眾公子臉色微變。
——原來不是抓他們把柄,以他們來要挾家族妥協,而是要拉攏他們,讓他們與家族決裂去幫公主做事?
可問題是他們雖是公子,但都是些紈絝之徒,在家裡說不上話,在櫟陽更是響應者寥寥,縱然他們真情實意想幫公主,隻怕也是有心無力,隻會幫公主倒忙。
——能力不濟,官職不高,能幫到公主才是怪事。
“取地圖來。”
鶴華吩咐親衛。
“喏。”
親衛領命。
立在鶴華身後的兩名親衛挪開茶盞,將鶴華麵前的案幾收拾乾淨。
另兩位親衛取出地圖,把地圖平鋪在案幾上。
還有兩位衛士拿出筆墨,輕手輕腳在另一張小幾上研磨。
“我最不耐煩與上了年齡的老人溝通了。”
鶴華道,“他們迂腐且固執己見,說服他們比登天還難。”
“可你們便不同了。”
“你們與我年齡相仿,習性相近,我說的話你們更容易理解。”
公子成乾笑,“這是自然。”
“隻是我們年齡尚小,不曾在櫟陽擔任重要官職,縱然理解公主的政令,可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幫不了公主的忙。”
“你們若是身居要職,我還不找你們了呢。”
鶴華不置可否。
公子成尷尬一笑。
鶴華從親衛手裡接過筆,在櫟陽地形圖上圈下幾處位置,“此地太過破敗,我想將這些地方全部拆遷重建。”
“你們去與當地的黔首談判,與他們協商拆遷補償方案,若補償方案沒甚問題,我們便著手拆遷。”
一瞬間門,眾公子的臉色變得極為古怪。
他們雖然紈絝,但出身宗室,多少懂點皮毛道理,想要一個落後的城市重新煥發生機,最快最直接的辦法是不破不立,再直白點是拆遷與鋪路,拆遷能拉動經濟,鋪路創作很多就業崗位,一旦路鋪好,新的工廠或者商業區拔地而起,便能盤活一方經濟。
他們的長輩不是沒有想過這條路,但無論是拆遷還是鋪路,都是極其耗費資金且急需要人脈的,他們拿不出這個錢,更找不到願意來櫟陽投資的工廠,便隻好這麼湊活著讓櫟陽越發死寂,讓這座原本的舊都越發泯於眾人,甚至很多人早已記不起它的名字與輝煌。
可公主不同,公主不止有錢,還有人脈,掌管天下工廠的呂雉更是她一手提拔上來的人,她一聲令下,便能給櫟陽引進無數工廠,讓櫟陽的黔首不再爭相去鹹陽做工,回到櫟陽發展自己的城市。
而公主隻所以選擇他們,而不是選擇他們位高權重的長輩們,原因也非常簡單——因為他們是紈絝。
終日走雞鬥狗的紈絝是升鬥小民們最為忌憚的存在,他們去談判拆遷,黔首們根本不敢獅子大張口,而也因為他們並非身居高位,在家裡在櫟陽都說不上話,是長輩們忽視的存在,他們更渴望在仕途上有所建樹來證明自己並非一事無成,而不是見錢眼開,中飽私囊。
“你們自由在櫟陽長大,對櫟陽遠比我熟悉。”
鶴華道,“你們說一個時間門,多久能摸底排查完,多久能與黔首們簽訂拆遷協議,多久能正式動工?”
公子成眼皮一跳。
——拆遷還需要與黔首簽訂協議?
這裡是櫟陽,又不是國都鹹陽。
要不要拆遷是他們一句話的事情,根本不用生搬硬套鹹陽拆遷的那一套,追著黔首屁股後麵讓他們簽字按押。
公子成道,“第一個月摸底排查,第一個月便能讓所有黔首簽訂協議,第三個月可以正式動工。”
“不急,你們可以再考慮一下。”
想想鹹陽耗時三年才完成的拆遷,鶴華嘖了一聲。
“半年,半年絕對可以!”
公子成又道,“公主放心,拆遷為公主來櫟陽的第一件事,臣定能給公主辦得漂漂亮亮!”
鶴華眸光輕閃,“甚好。”
“此為軍令狀與任免書,簽了這些,你們便去做事吧。”
“喏!”
公子成立刻上前,提筆寫字。
公子陶偷偷拉了下公子成的衣袖。
——界的屍體還沒涼呢,他們便迫不及待為公主效忠,這種行為是不是太過薄涼?
公子成拍了拍公子陶的手背。
界是自己作死,怨不得旁人。
況這事並不難做,在他們能力範圍之內,隻要做好,便能出人頭地,再不用做整天無所事事的紈絝,不僅能向長輩們證明自己,更能借著公主的東風入朝參政。
要知道,陛下可是有將公主立為繼承人的心思的。
櫟陽隻是一塊試驗地,如果公主在櫟陽做得好,繼承人之位便非公主莫屬,他們作為公主在櫟陽的頭號功臣,未來不僅能隨著公主入朝參政,甚至出將入相也能想一想!
前途一片光明,公子成迫不及待簽上自己的名字。
其他人見此,也跟著簽上自己的名字。
公子陶胳膊擰不過大腿,隻好跟著簽字。
是日,櫟陽轟轟烈烈的拆遷計劃開始運行。
公子界被章邯從酒樓摔下並沒有摔死,隻是摔斷了腿,在家臥床修養,眾公子前來探視,順便把這個好消息告知公子界,公子界半晌無語,如遭雷劈。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也隻有他這幫腦袋不太夠用的狐朋狗友會接!
做好了,是公主指揮有方。
做不好,那是他們天生紈絝不堪重用。
“快去找公主辭了這件事!”
公子界恨鐵不成鋼。
公子陶奇怪看了眼公子界,“為什麼要辭?這可是咱們第一次被委以重用。”
“哦,你是氣我們不帶你?”
但很快,公子陶反應過來,從侍從手裡接過軍令狀與委任書,拿給養傷的公子界看,“放心,這種好事我們怎麼可能把你丟下?”
“看,這是我再三向公主求來的。”
公子陶獻寶道,“我說了好多好話,才讓公主消了氣。”
“公主不生氣的時候,還是願意講道理的,公主說你命大,不計前嫌讓你跟我們一同去做這件事。”
“......”
我可謝謝你的好意了!
公子們雞飛狗跳開始摸排拆遷地的黔首,鶴華這裡被宗親老臣們堵了門,家裡的紈絝不知天高地厚,看不出其中門道,但他們這幫老人看得清,攔不住紈絝要死要活跳火坑,隻能來找幕後人公主,讓公主給他們一個交代。
府外鬨得太厲害,親衛入府送信。
章邯瞧了眼正在研究櫟陽地形圖的鶴華,抬手製止親衛的請示,“公主,我去將他們轟走。”
“不必。”
鶴華眼皮微抬,眼底閃過一絲揶揄之色,“我來了這麼久,也該會會這幫老狐狸了。”
“請他們進來。”
鶴華轉身坐下,輕啜一口茶,“我倒是想看看,這些讓商君都無可奈何的宗室老臣之後到底有多難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