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是最難捉摸的東西。方才還碧空如洗,霎那間便烏雲密布,緊接著落下淅淅瀝瀝的雨,又很快轉成瓢潑大雨,愈演愈烈,與冷宮中由隱忍轉為悲慟的哭聲重合,仿佛上天都隨美人垂淚而哭泣。
庭中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雨打海棠,花瓣自枝頭飄落,歸於塵土,落了一地殘紅,透出幾分淒豔。
冷雨敲窗,外邊是雨珠,裡邊是淚珠。謝重錦抱著哄著,捉住人細白的手腕親吻指尖,一路吻至唇瓣,就如給受傷的小獸舔舐爪牙。
榻上人影重疊,綢緞般的墨發淩亂鋪散開,兩隻修長好看的手十指緊扣在一起。陸雪朝眸光水潤瀲灩,貌似醉酒之態,眉尖微蹙,如雪肌膚染上一層薄薄胭脂色,比零落在泥土中的海棠更嬌豔可憐,被人整個抱在懷裡,隻露出一截瑩白的腳腕。
燭影搖紅,謝重錦覺這軟榻太小,半途又將人抱起,繞過雲母屏風,挑開珠簾,輕柔放置軟煙羅帳中。床榻為玉石打造,冬暖夏涼,寬敞舒適,錦衾柔軟,皆是貢品。是謝重錦親自命人為陸雪朝量身定做,隻因怕他在冷宮睡不舒服。
何止床榻,這冷宮中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謝重錦一樣樣叫人添置,才將淒涼蕭瑟之景改成四季如春之貌。謝重錦本想將寫有“冷宮”二字的牌匾撤去,改成重雪殿,可惜無果——這座宮殿就跟定死了一樣,隻能叫冷宮,他發不出這道命令。
不過現在,冷宮除了那道牌匾,已經從上到下完全沒有冷宮的樣子了。
他們在帳中抵死纏.綿。
少時謝重錦與陸雪朝一道念書,讀李煜的《浪淘沙令》,二人俱是過目不忘的天才,那詞看一遍就能背會,至今仍能記得全首。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彆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隻是那時,國泰民安,繁華似錦,金尊玉貴、輕狂桀驁的兩個少年,讀完也隻是感慨幾句,並不能真正體會亡國之君的悲涼心境,也不認為長黎會落至這般境地。
此後生生世世,帝王臥榻之側再無陸雪朝。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謝重錦日日思念陸雪朝,夜夜唯有夢中能與他相見。他就懂了“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陸雪朝死於非命後,謝重錦獨坐王座上做一個傀儡皇帝,直至長黎國破,獨自走上高高城牆預備以身殉國時,望著山河破碎,狼煙四起,舊人早化枯骨,故國已成異土,又懂了“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彆時容易見時難”。
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
幸而,這次不是夢中貪歡。
大抵是許久未嘗情.事,陸雪朝反應生澀,舉止又是熱情的。謝重錦記得陸雪朝在床笫間極易害羞,總是閉上眼不敢看他。剛成親那會兒,喜歡調戲自家竹馬的太子殿下總愛逗他:“清疏,睜眼看看我,看看是誰在疼愛你?”
太子妃便紅了臉,低低罵道:“衣冠禽獸,枉為正人君子。”
太子就笑:“孤何必要對自己的太子妃做君子,自是要做禽獸的,連衣冠都不要。”
太子妃憋半晌:“……你穿件衣服吧。”
太子就笑倒在太子妃身上。
如今無需謝重錦逗弄,陸雪朝便睜著眼看他,靜靜注視著他燭火映襯下的容顏,眨都舍不得眨一下。間或舒服或難受,被逼出淚花,發紅的眼睛也直直望著他,不肯彆過頭。
謝重錦啞聲笑道:“清疏這樣看著我,是因太久沒看了麼?我現在的樣子不好看,一定很憔悴沒精神,倒是清疏長開後,好看得讓我不敢看了。”
陸雪朝望著他,緩聲道:“從彆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謝重錦心一酸,愈發抱緊了陸雪朝。
他低低一笑:“那便讓你看個夠。”
窗外雨聲漸歇,帳中雲收雨畢。謝重錦自背後擁陸雪朝入懷中,怎麼也不肯放手,比剛成親那會兒還難舍難分。
小彆勝新婚,何況他們這一彆,不知多少世生離死彆,自是怎麼親熱都親不夠的。
才痛痛快快宣泄過一場,二人堪堪冷靜下來,終於有心思聊正事。
“這三年委屈你了。”謝重錦問,“可有吃什麼苦?宮人有沒有怠慢你?”
他因受製於人,無法親自去見陸雪朝,隻能吩咐宮人不可怠慢廢後,仍要像對待皇後一樣尊重伺候,吃穿用度也按皇後份例。甚至因心中有愧,所有好東西都不留給自己享受,第一時間往冷宮送去。
要問宮中誰過得最滋潤,不是皇帝,也不是公認最受寵的柳貴妃,而是冷宮裡的廢後。
但即便吩咐得麵麵俱到,謝重錦不能親眼所見,還是時刻擔心底下人有沒有陽奉陰違,會不會中飽私囊,日日掛念著陸雪朝過得好不好。
“這冷宮都快被你打造成仙境了,我還能吃什麼苦?”陸雪朝懶懶靠著謝重錦,平靜道,“除了見不到你,沒什麼不好。”
一句話又叫謝重錦心如刀割:“清疏……”
“不必自責。”陸雪朝說,“我知你是身不由己,從未怪你。”
謝重錦從不掩飾對陸雪朝的偏愛——或者說獨愛,表現得明目張膽。
謝重錦被控製後,前腳將他打入冷宮,後腳就帶著施工隊給冷宮從頭到尾翻新一遍,比他原先住的重雪殿也不差什麼,膳食也都是最好的,不曾受任何苛待。在過去的世界中,倘若被操控的是林蟬枝,而林蟬枝又陷害他,謝重錦受不可抗力影響,不得不必須懲罰他,但從來隻罰最輕的禁足,還光明正大地搬進重雪殿陪他一起禁足,各種道歉安慰。後來大抵是怕心狠善妒、殺人如麻的林蟬枝對他下手,才會與他疏遠,小心翼翼地保護他。
他們這個世界被看不見的規則束縛著,他們都是戴著枷鎖的籠中鳥,不能隨心所欲地愛自己想愛的人。但在規則之內,謝重錦在以最大的限度來愛他。
陸雪朝都知道。
謝重錦問:“你如何知道我不是我?”
“這還用問?”陸雪朝道,“我不信我眼光這樣差,從小到大看錯人,愛上一個薄幸人。何況你就算不喜歡我了,也不會連家國百姓都拋諸腦後,做出罷朝那等荒唐事。那絕不是我認識的謝懷允,不是年少便有宏圖大誌的太子殿下。”
謝重錦攥住他的手,下巴抵在他肩頭:“我不會不喜歡你,假設也不許。”
陸雪朝垂眼看著兩人交握的手:“我回答完了,該你了。你是如何被控製,又是如何重獲自由的?”
他努力那麼多世,都未能找到死亡之外能使謝重錦擺脫控製的方法,這一世是出了什麼變故?
謝重錦從想大赦天下卻寫出廢後詔書開始,將登基後就不受控製的事樁樁件件一五一十地說了,詳細到宛如在做彙報工作。這都是他曾拚命想告訴陸雪朝,卻礙於限製無法說出口的,好不容易禁製消失,可不得一次性說個痛快。
在彙報過程中,謝重錦著重強調他沒有碰那些男寵妃子,一個也沒碰。
這讓陸雪朝有些意外。
他早知道謝重錦身不由己,整日流連後宮也是操控者的意思,已經接受謝重錦和很多人有過肌膚之親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