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常,崔知韞肯定是從家中直接出發前往皇城上早朝,可是他今日醒的太早,忽然想到鄭琬在公廚做工,負責朝食的一應事宜。
那麼趕早來都水監公廚,肯定能夠享用到其他的吃食。
但是令他沒想到的是,這次吃的居然是上次他吃過的田螺鴨腳煲的變種,味道也非常不錯。
沉浸在回憶中的崔知韞,沒有注意到因為在公廚待的時間太長,加上他以及熟悉了酸筍的味道,辨彆不出此時自己身上已經沾染了太多酸筍的味道,聞起來比往常的魚腥味還要奇怪。
為此,雲五隻得將牛車上的簾子掀開,加快牛行走的速度,企圖幫助崔知韞將身上的味道驅散。
果然,等到兩人行至皇城門前的時候,他覺得郎君身上的味道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崔知韞沒發現雲五的不對勁,出示腰牌,一步步想著宣政殿的方向靠近。
待他走到宣政殿門前時,正好遇到一大群從偏殿吃完朝食的官員們從裡麵走出來,看著那一個個饜足的模樣,就知道今天的朝食很和眾人的心意。
出來的正好是看不慣崔知韞的世家出身的官員,看到崔知韞,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看到一樣,繼續談論著嘴裡的話題,把崔知韞當作是空氣。
此情此景不是第一次經曆,並且隨著私鹽案的出現,開始有一種越演越烈的架勢。
崔知韞麵對這種孤立的表現,一點都不意外,甚至還有心情回想剛剛吃到的美食。
但是其他人就不這麼想了,剛想要勸解崔知韞些回到正途的話,就突然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微微發酸中還裹挾著一種從未聞過的怪味,讓人下意識地想要皺著鼻子。
就在眾人麵麵相覷開始尋找怪味來源的時候,忽然有人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崔知韞的方向。
眾人首先是不願相信,崔家自有侍女處理衣著,而且每日都要經過香料的熏製,根本不可能從崔知韞的身上傳來什麼怪味。
但是很快,大家忽然想到之前朝會之後,被聖人叫到禦書房時,匆匆趕到的都水監眾位官員身上傳來的魚腥味,以及沉澱依舊的河泥散發出來的腐朽的爛泥味。
那種即使洗了幾遍澡才來麵見聖人都無法驅散的臭味,曾經都發生過。
那麼這一次在同是都水監官員的崔知韞身上,散發著什麼奇怪的味道也不是什麼怪事吧?
頂著這樣的好奇心,眾人下意識地往崔知韞所在的位置靠近,當聞到那股味道越來越濃鬱之後,大家這才確定了心中的猜測。
下一秒,眾人仿佛像是躲避什麼怪物一般,迅速轉身往平日裡習慣站著的地方快步走去。
而後所有人的腦袋聚在一起,低聲談論著自己心中的猜測。
“這一大早的也不知崔監丞從哪裡來?居然頂著一身的臭味就來上朝了,也不擔心被聖人責怪?”
“哈哈哈哈!你這話說的,都水監的官員身上難道還會有什麼香味不成?一天到晚都在與河渠打交道,除了河水的腥臭味,難道還會有其他的味道嗎?”
“說來崔監丞還真是半點世家的顏麵都不顧了,即使如此也該多沐浴幾次再來才是,某覺得這宣政殿的恢弘氣勢都被他們身上的氣味毀壞了。”
眾人談笑間發出的笑聲,迅速吸引其他一同參加朝會的官員。
他們也沒有替崔知韞遮掩的心思,直接將都水監慣來的傳統“熏香”道出,企圖用這樣的語言給崔知韞找點麻煩。
直至內監宣布今日的朝會開始,眾人才停下說嘴的聲音。
朝會上談論的內容,一如往常還是那幾個話題,就在眾人以為這件事說了之後,就要結束朝會的時候。
坐在上首的建明帝突然出聲:“大理寺卿蘇行章、都水監監丞崔知韞何在?”
“臣在。”
蘇行章和崔知韞立即從人群中站出來,對著上首的建明帝行禮,垂首低眉,聽候吩咐。
“嚴查私鹽案一事已經過去半月之久,兩位愛卿還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嗎?”
建明帝的聲音和緩有力,讓人聽後非常的舒服。
但是蘇行章和崔知韞都知道這是聖人給自己的警告,當即壓彎腰,對著聖人齊聲道:“微臣愧對聖人的信任。”
“朕希望兩位愛卿可以加快查案的速度,把背後的人抓住,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直拖延時間。”
“微臣明白。”
話音剛落,建明帝就給了貼身服侍自己的內監一個眼神。
隨著一聲悠長而又響亮的“退朝——”
宣政殿內的官員都陸陸續續的散開往門外走去,這一次崔知韞再次成為眾人口中的話題。
相較於剛剛身上全是怪味的話題,這個辦事不利顯然更和眾人的心意,看到一個初出茅廬的家夥就想毀壞他們長久建立的根基,現在總算是踢到鐵板了。
同時也在為他們聯合起來設置的障礙感到滿意,看著冷著一張臉的崔知韞,仿佛已經看到了他之後辦事不力被責罰的場景。
從今往後就再也沒有什麼人能夠威脅他們的地位,想到這,眾人的笑聲更加放肆。
甚至在還沒有出宮門的時候,就有人放肆地喊道:“吳侍郎、王尚書、盧少監,聽說城東教坊來了一個江南的樂人,曲子彈的很是不錯。正好今日日子如此好,不如我等一起去欣賞玩樂?”
三人對視一眼,玩樂般地一起回道:“哈哈哈!我等莫不敢從。”
像是他們這樣準備去慶祝一番的人還不算少,身處其中的崔知韞和蘇行章仿佛異類一般。
兩人走在人群末尾處,蘇行章低聲道:“不知崔監丞是否現在還確認自己心中的想法?要知道此行凶險,若有不當恐身首異處,葬身他鄉。”
“大理寺卿作為主管大理寺的人,想必曾經也遇到此等凶險的情況,難不成蘇寺卿退縮了?”
“哈哈哈哈!”
蘇行章激動地笑出聲,拍拍崔知韞的肩膀,趕緊收斂臉上的笑意,壓低嗓子開口道:“那就祝崔監丞一路順風。”
“多謝。”
一來一往,兩人已經將之前還在商議的事情定下,實在是現在風聲鶴唳,由不得兩人不加快自己的速度,不然真的不知道往後還會留下些什麼證據。
前些日子意圖謀害都水監呈上祭祀品的光祿寺官員,在祭祀結束之後,光祿寺卿想要將整理祭品的官員找出來,卻發現有人早他們一步將人滅口,手段極其殘忍,橫死家中。
知曉這個情況之後,崔知韞就不可能放棄心中的念頭,隻會更加堅定。
在與大理寺卿蘇行章商議之後,已經製訂了詳細的計劃。
這天過後,崔知韞辦事不利,以及他們都水監官員渾身異味的事情被大肆宣揚,隻要是個官員基本上都聽了一耳朵,傳播麵之廣令人震驚。
於是,崔知韞在打算施行計劃之前,回府走一回,借由家裡人將假消息傳播出去。
不曾想,剛走進大門,就被父親大人身邊服侍的小廝叫住,“大郎君,阿郎喚您去書房談事。”
他剛想要往阿娘院子走去的步子一轉,直接朝著崔顥書房的位置走去,他很好奇在朝會的事情發生之後,父親喚自己是想要說些什麼。
來到書房,依舊是熟悉的開頭,也快也說這對父子倆的關係本就不親密,自然也沒有什麼好的可以訴說的感情、關心之語。
崔顥看著眼前一表人才的大兒子,心中是止不住的得意,覺得隻要崔知韞遇到阻礙,就會如同他們所期待的一樣,回來正式接手崔家的勢力,什麼都水監根本就不值一提。
於是,心情頗好地開口道:“今日朝會的事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隻要能夠找出一個幕後黑手就行。等這件事過後,為父會想辦法把你調到六部任職,隻要你跟著族人利益所指向的路線行走,往後……”
崔知韞耐心地聽著父親繼續說著老生常談的話題,但卻充耳不聞,仿佛一具沒有生氣的木偶似的站在書桌前,垂首低眉聽著對方猶如訓誡般的話語。
剛開始崔顥說得還挺起勁的,可是說著說著,他也發現不對勁了。
站在麵前的崔知韞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一想到自己剛剛又說了一番廢話,他胸中的怒火就控製不住地上湧。
頓時臉色大變,剛剛那副溫柔慈父模樣瞬間消失,直接用訓誡的語氣說:
“方才為父的話,你有沒有聽!”
“父親請恕兒子不能從。”
“逆子!”
崔顥被崔知韞的話氣得胸口劇烈起伏,需要用手壓著來控製。
良久的沉默過後,他飲下一盞茶,平複胸口的怒火,強忍住不適用一種要求的口吻說:
“最近洛陽城中士族之間興起的紅螯蝦宴,為父知道都是你的手筆。但是你一個人掌控如此重要的買賣肯定不行,為父已經和其他士族商議好了,我們五姓在紅螯蝦宴的生意中占據最大的份額,其餘的就分給其餘跟著我們博陵崔氏的小士族。
近年來朝廷頒布了不少針對我們士族的律法,大家在錢財方麵都受到不小的控製,你這個紅螯蝦宴就是一個突破口。不能讓跟在我們身後的人比跟著我們還不如,我們五姓之間的關係也會更加緊密,為博陵崔氏爭取更多的話語權。”
總而言之,就是崔知韞手中關於紅螯蝦買賣以及旗下經營的鋪子他們都要了。
雖然這段日子大家也買了醉霄樓裡的紅螯蝦,加了番椒和其他的東西,做出來的味道與醉霄樓的七層相似。
但就是那三層的差異,讓世家的人一直遲遲不敢動手,也可以說,是被那些逐利的商人率先占據先機。
一下子上層和下層都被人搶先,崔顥隻得來摘崔知韞手裡這顆已經成熟的果子。
崔知韞聽著如此恬不知恥的話,麵色沒有一絲變化,沒有直接回答父親的話,反而反問道:
“掌握在兒子手中與掌握在父親手中何異?而且掌握在兒子手中還不用與其他四姓分一杯羹。”
聞言,崔顥立即雙眼發光看向眼前的崔知韞,在他的記憶中崔知韞可不會說這種話。
他也明白掌握在崔知韞手中那就是屬於博陵崔氏的產業,獨屬於一族,獲得的利益更多。
但是他現在需要的是五姓聯合的力量,因此一些犧牲是必須的。
在他看來,崔知韞的鋪子以及紅螯蝦宴犧牲就是其中一個,犧牲幾個鋪子和吃食方子而已,就能讓五姓的利益更加緊密,這是一個非常合算的買賣。
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讓其他四姓的人暫時聽博陵崔氏的指揮也不是什麼難事。
崔顥想象到的這個畫麵,頓時覺得天下都在自己的手中,五姓在手和天下在手有什麼區彆。
想到這,他不由得生出一股豪情,雙手放在椅子上,背往後靠,氣勢十足地看向崔知韞,開口道:
“你的想法不錯,但還是太稚嫩了,五姓之力豈是我們一族可以比擬的。你還年輕,思想不周全也是有的。所以你和手底下的人說一聲,從今往後那幾間鋪子就換人掌管。”
崔知韞就知道自己不應該對這位利欲熏心的崔相公又什麼期待,繃著一張臉回道:
“恕難從命!”
“你!你彆忘了自己你成長至今都是在博陵崔氏麾下,現在到了你該犧牲的時候,就該為了家族犧牲自己的一點利益。”
這樣的話在曾經崔知韞想要參加科舉的時候就聽說過,那時是為了推舉五姓看好的一個舉子中狀元,那麼他們就會在清流中也擁有自己的人手。
隻可惜被當時的他拒絕,得到了自己該有的名號,至於那位曾經被五姓一起推舉的寒門舉子,如今早已不知在何處任職。
在崔知韞看來,這不過就是一群表麵冠冕堂皇,實則為了各自的利益聚集在一起的人罷了。
現在看上他手裡的東西,如果真的把這個買賣交出去,他們很快就會壓低紅螯蝦的價格,讓最底層的百姓一點賺頭都沒有,交上去的稅也是最少的。
這樣的要求,崔知韞根本就不可能同意,不管說出什麼樣的理由。
他緩緩開口道:“人非自選,投身在崔氏是兒子的幸事,但是有些事情不會因此而改變。紅螯蝦不止是兒子的所有,還有都水監,以及……”
聞言,崔顥用一種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崔知韞。
在他視線的掃視下,崔知韞不動如山,他頓時暴怒大喝道:
“逆子!此事居然被聖人知曉,愚不可及,比起那位我們五姓才是……”
說到最後,崔顥感覺自己都快要呼吸困難了,看著麵不改色的兒子,更是怒火中燒,將手邊的茶盞扔到地上。
“砰!”
茶盞撞到地板碎裂,發出清脆的響聲,配合著崔顥怒氣衝衝的聲音,大家立即知道大郎君又惹怒阿郎了。
果然,接下來就是熟悉的怒吼聲,“你滾!”
話音剛落,崔知韞的身影就從書房門口出現,表情淡定看著似乎經曆責罵的不是他一般。
出了父親書房崔知韞直接往崔府大門的方向走去,路上看到阿娘院中服侍的侍女,喊道:“你代為傳話,就說公務繁忙,不能給阿娘請安,請阿娘見諒。”
說罷,立即帶著雲五匆匆往府門走去。
原本等待兒子來行禮問安的盧大娘子,聽到侍女的話,再一打聽書房發生的事,頓時明了,對於崔知韞這次回府不來請安的事接受良好。
而前往都水監的崔知韞兩人,並不如盧大娘子所想的那般難堪,相反有一種得償所願的輕鬆。
一回到都水監,崔知韞不管其他,立即回到房間,換好提前準備的衣服。
用包袱將其他需要的東西包起來,對著雲五再次提醒道:
“往後半個月,你還是如往常一般往裡麵送膳食,隻允許大理寺卿進入房中,其他人來一概不見。還有就是,之前交代你注意的尚食局今年公廚考核廚子的事宜,拿好帖子去尚食局要個名額。
得到之後迅速將這件事告知鄭娘子,她應該很期待能夠正式成為公廚的一員具有資質的廚娘。”
說到鄭琬,他的語氣下意識地變得柔和。
縱使雲五覺得自己的腦袋不好使,都能聽出其中的變化。
他剛想要說些什麼,就看到崔知韞攥緊身上的包袱,下一秒瞬間消失在眼前,讓他想要說出口的話頓時塞回嗓子眼。
雖然雲五對自家郎君特彆交代的事情裡有鄭琬的事情有點意見,但是為了讓其他人不懷疑崔知韞的所在的位置。
在得到尚食局的考核許可之後,立即將這個消息告知鄭琬。
“鄭娘子,這是崔監丞特意給你要來的參加尚食局公廚考核的帖子,請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