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閣中, 沈行川正要將自己的想法告訴沈玉舒。
在五位大長老中,他最不必提防的,就是自己這位妹妹。
他話才起頭, 便停住了。
沈玉舒不解:“哥哥?”
一縷如煙的清光, 從層層書架後飄來。這光極淡, 沈行川負手追去, 沈玉舒過了一會兒, 才感受到靈力波動。
沈玉舒驚訝, 又了然。
藏書閣禁止運用術法靈力。但因為門派沒有給出正式的解釋, 門內經常有弟子耍奸,在藏書閣偷用靈力。而書閣內的機關,一旦感應到足夠的靈力波動, 機關就會開啟, 懲罰這些弟子。
不過這種事,玉京門中年長些的弟子都知道。如今會誤入藏書閣陷阱的……隻會是今年新入門的懵懂弟子。
而此時還逗留在藏書閣的,隻能是那幾個正在抄書受罰的孩子。
沈玉舒不禁有點頭疼。
她開始覺得今年這些新內門弟子,各個不省心。
沈玉舒跟上沈行川,直奔天窗方向。
到了那裡, 周圍一切照舊,看不出有機關啟動的痕跡。但是一張桌上攤開的紙筆,顯示這裡先前確實有人。
沈玉舒道:“哪個孩子這會兒誤觸機關?兄長救一下吧。”
沈行川:“抄書本已是罰, 身在罰中, 仍挑釁門規。正該吃些教訓。”
沈玉舒笑歎:“還是救吧。”
沈行川長身昂立, 並不搭理。
但他並未離開,幽邃靜沉的眼睛盯著沈玉舒。
沈玉舒反應了一會兒,看一眼這個兄長,才意識到他是自己不救, 但她動手的話,他並不會阻攔。
沈玉舒明白這點後,登時啼笑皆非。
她搖搖頭,垂首念咒掐訣,一道靈光,悠悠緩緩地飄向天窗,再啟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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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縫裂開,洪流上引。
下方的江雪禾,正為自己袖口加了一重符咒,好遮掩袖中小貓的氣息,順便禁止小貓在他身上遊走,再從其他地方爬出來。
他聽到上方急促的一女聲:“正是此時,引——”
兩重靈力同時從上縱下,一道按住湧動的水潮、阻止地縫的再次並和,另一道卷住江雪禾,提起他快速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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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啦。
江雪禾控製住自己所有的靈力氣息,不去反抗那束縛自己的靈力。
下一刻,眼前依然昏暗,但他離開了那處秘境,被甩到了地麵。
江雪禾抬頭看一眼,迅速做出弟子該有的模樣,向兩位長老致謝:“弟子與師妹在此處抄書,師妹離去後,弟子嫌抄書累,想用術法替代。
“弟子不知深淺,誤觸機關,勞兩位長老相救,感恩涕零。”
沈玉舒:“……”
她覺得怪怪的。
她俯首看著這個少年。
和玉京門大部分人一樣,她這是第一次看到不戴風帽的少年。
身上衣袍儘濕,無掩少年的清豔。
藏書閣光線昏暗,少年跪坐。他烏黑發絲半束,幾綹濕發貼頰,這樣秀美乾淨的少年,落水後,更顯動人。
她看到少年頸上有些傷,但她也沒當回事。畢竟,她聽管事說過,江雪禾和緹嬰在五毒林中與酸與大戰,酸與不好對付,江雪禾身上的傷遲遲不見好,恐怕是那死去大妖留下的。
沈玉舒曾經暗暗揣測過:兩個初出茅廬的孩子,怎麼殺得了無支穢。
但是……
她少時也殺過。
所以殺就殺了。
沈玉舒覺得奇怪的是,江雪禾的態度——
他語氣裡帶份不多不少的感激與後怕,他惶然地抬頭看一眼自己和兄長。他一句話就解釋清楚了前因後果,不必自己再問。
他恭敬,謙和,禮貌,還有恰到其實的不安。
可沈玉舒記得少年出水後的第一眼,分為安靜。
那般安靜的眼睛,卻是看到自己和兄長後,適時怔愣一下,才開始感激後怕。
沈玉舒蹙起眉,看向沈行川。
沈行川俯首看著江雪禾,目光轉為更幽暗。
他一直覺得江雪禾很像一個故人。
他一直沒有去試探。
他記憶中的意氣昂揚又冷血無情的小少年,和眼前溫潤靜美的江雪禾,早已判若兩人。
何況江雪禾身上的傷……沈行川隱隱懷疑這些傷有異。
沈行川淡聲問:“你一人在此?”
江雪禾:“是。”
他跪得端正,能感覺到袖懷中小動物的輕蹭輕拱,時不時磨一下他手心。
他袖中手指被濕潤氣息碰觸,微微顫一下,蜷縮。
他又安撫地反手按住那貓,一點點順毛,希望她不要亂動。
江雪禾垂著眼,口上回答沈行川:“是。”
沈行川許久未言。
這樣的沉默,讓沈玉舒疑惑。
沈玉舒看一眼沈行川,才聽沈行川問:“玉京門內門的功課,你是否覺得淺顯?”
沈玉舒:“哥哥?”
江雪禾抬眸,濕潤眼睛神色疑惑,又因長老的過問而幾分緊張。
他答:“怎會淺顯?弟子聽得已經很吃力了。弟子才疏學淺,至今連禦風術都學不好。”
實際上,是緹嬰學不好。
江雪禾陪她,師妹運用不好,他便跟著用不好。課堂上老師考察,他永遠是陪師妹一起被老師搖頭歎氣的。
沈行川詫異:“你學不會簡單的禦風術?”
江雪禾怔一下,問:“……弟子應該……學得很容易?”
沈行川便又詭異地沉默了。
江雪禾是有些煎熬的。
心神一半用在應付沈行川兄妹、不被他們察覺緹嬰的存在,另一半,酥酥茫茫,如同一團理不清的亂麻。
其實緹嬰意識到師兄不想她出來時,便乖乖地趴了下去,伏在他手邊,不再亂動了。
但是對江雪禾來說——
她淺淺的呼吸拂在他手背上,他手心都在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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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行川問得天馬行空。
一會兒是課業繁重不,一會兒是拜師前他在哪裡學的法術,一會兒是這幾日的比試應對得如何。
江雪禾自認自己應對得體,絕不至於引起懷疑。
他心中是有些底的。
十四歲時的斷生道的夜殺,與十八歲的江雪禾,必然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
麵容、性情、法術、喜好……全部都發生了變化。
沈行川縱是有些懷疑,卻無法確定。
而在這般詢問中,江雪禾發現袖中的緹嬰小貓站了起來,走了兩步,又在試探著想從他袖中鑽出。
以為她等得不耐煩了,江雪禾手心罩住小貓,再次安慰地摸了摸。
現實中,江雪禾有些迷惘地抬頭看兩位長老:“弟子可以,離開了嗎?”
沈行川不語。
沈玉舒笑道:“沒事了,你離開吧。不過明日你要將今晚事告訴藏書閣長老一聲,讓他將機關複原……該領的罰,還是要領的。”
江雪禾應是。
他實在是一個沒有好奇心的人。
對方如何吩咐,他如何應。
他聽到沈玉舒有些疑惑的喃喃自語:“其實我也不懂藏書閣為什麼要禁止人用法力,這裡用術法難道會影響什麼嗎?”
她看向沈行川——沈行川在玉京門待得久,應該比她知道的多。
沈行川淡道:“似乎是很久前有外來者闖閣,傷過玉京門弟子。玉京門上下才這般慎重的。”
沈玉舒:“是麼?什麼時候的事?”
沈行川不願多言:“家族流傳下來的舊故事,我也不甚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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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離開藏書閣,走了很遠。
他確定沈行川的注視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後,才尋了一牆根下的綠竹邊,將緹嬰放了出來。
袖子一張,一團雪白軟物從他身上滾出。
雪團落到地上,江雪禾的法術罩到她身上,緹嬰便恢複了人身。
她身上淅瀝瀝地向下滴著水,趴跪在地,仰頭有些迷糊地看眼高高在上的師兄。她手背遮住唇,還打了個哈欠。
江雪禾心一跳。
他不動聲色,目光從她唇上挪開,將心神放在她彆的地方。
暗夜中,她的眼睛像流著水光的玉石一樣。
下一刻,再一重法術罩下——驅塵咒下,她身上的衣物乾了。
江雪禾蹲下,要查看她的情況。
緹嬰抓住他的手,開口質問:“沈行川沈長老為什麼一直問你問題?”
江雪禾一怔。
緹嬰滿目警惕:“他怎麼那麼關心你?既關心你吃住,又關照你課業,還問你比試比的如何。他什麼意思?”
——他是不是看上師兄了?
他是不是喜歡師兄,想選師兄當徒弟?
緹嬰滿是提防,看江雪禾的眼神沾著刺。
江雪禾手臂被她抓著,被貓爪撓出的傷痕,有點痛意了。
他垂下眼,輕聲:“你就隻關心這個嗎?”
緹嬰愣一愣。
半晌,她才說:“你沒有受傷吧?藏書閣的機關很厲害的。”
江雪禾搖了搖頭。
在緹嬰的判斷下,師兄有點冷淡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他隻是取出一件氅衣披在她身上。
他看她麵容一眼,伸出手似乎要做什麼。他的手落在半空中,緹嬰疑惑的眼睛看著他。
他的手收了回去。
他躲開緹嬰的目光。
江雪禾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緹嬰驚喜:“咦,今夜不用再跟著你修煉了嗎?”
江雪禾似微微笑一下:“今夜經曆這麼多事,你心神不寧,恐怕修煉也靜不下心。不如你回去好好休息,準備明日的比試。”
緹嬰覺得很有道理。
她從地上爬起,裹著師兄給的氅衣。
夜風從身後吹來,氅衣微揚,緹嬰低頭的一瞬間,聞到了衣服上屬於師兄的氣息。
她顫了一下。
身後的江雪禾問:“怎麼了?”
緹嬰回頭。
黑暗中,她看著雙目微垂的溫潤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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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不清什麼。
她弄不懂什麼。
她隻好迷迷茫茫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