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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前,緹嬰想了想,還是要說一句:“就算沈長老更喜歡你,我也不會認輸的!
“我會打敗你的。”
江雪禾不語。
緹嬰說完這句話,就好像生怕他開口,怕她自己發脾氣,她急急忙忙跑入黑夜中。
氅衣飛揚,女孩已經乾燥的黑發擦過她回過頭張望他的眼睛。
粉紅的裙裾,在黑色氅衣下飛起一角。
就好像……
他拚命掩飾之下,保護之下,她仍灼灼明耀,不獨屬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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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心頭生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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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用法術,緹嬰用著她那磕絆彆扭的禦風術離開後,空氣中沒有了她的氣息,江雪禾才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院落。
院落本是內門弟子的。
但是陳子春初來乍到,又一直不肯和他分開。江雪禾舌燦蓮花,說服掌事,讓陳子春一個外門弟子,與他住到一起。
外門弟子的課業其實比內門要繁重,畢竟他們要從頭學的太多了。
這個時間,陳子春應該已經睡了,江雪禾不運用術法,也是不想驚醒他。
江雪禾隻是邊走邊想,吹著冷風,想今晚的事。
師妹化作的小貓軟乎乎地趴在他頸邊。
師妹的人身,與他在狹窄縫隙間密切相貼。
師妹的貓身,害怕地湊近,在他唇上點一點,提醒他她的困境。
師妹的呼吸,貼著他手掌,時間久了,為他掌心添一些濕意。
幽閉靜謐的水流中,飄在水中的江雪禾,用自己枯瘦蒼然的手,抓住緹嬰化身的小貓,將她提到麵前,張開口,將靈力渡給她。
樁樁件件,皆是不得已而為之。
江雪禾確定自己沒有故意。
他沒有故意觸動機關,沒有故意要抱緹嬰,沒有引、誘緹嬰親自己,在渡靈力給她時,更是把握著分寸,沒有冒犯她。
可江雪禾知道今晚的一切,都越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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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閉上眼,腦海中是緹嬰濕潤清嬰的眼睛,柔軟的呼吸,清甜的笑容。
以及她恢複人身後,第一時間凶巴巴的質問——
和沈行川有關。
那一刻,從來冷靜的江雪禾,是生出一些惱怒的。
惱緹嬰,惱沈行川,也惱自己。
雖然他快速控製了自己的情緒,快速想明白緹嬰隻在乎沈行川的言行是正常的。
可他那一刻的心中殺意,讓江雪禾心間冰涼。
他因為緹嬰沒有第一時間關心自己,就起了殺意嗎?
他辛辛苦苦封藏的關於夜殺的一切,會功虧一簣嗎?
他努力這麼久,卻到底——
無法如師父希望的那樣,成為一個高尚的人,過好一生,守護好自己的在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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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木門“吱呀”輕響。
江雪禾推開門,聽到陳子春的聲音:“師兄,你終於回來了?”
江雪禾帶著一身夜霜,抬頭看到陳子春困頓的臉。
這個經曆複雜的少年明明困得要死,卻一直堅持等他。在他回來後,陳子春眼中才露出笑,放下了心。
江雪禾靜靜地看著陳子春。
這是他養出來的。
他多麼擅長於無聲無息間,控製人。
不過這不算卑劣。
江雪禾看著陳子春,透過陳子春的眼睛,他看到了另一雙清澈烏黑的總是不高興的眼睛——
緹嬰鼓著腮,總在嗔他。
那眼睛多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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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意識到自己真正的卑劣——
她什麼也不懂。
他沒有越界。
但他允許了她的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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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什麼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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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春吃驚地看著江雪禾這麼晚回來,竟然不準備休息,坐在床榻上就開始打坐。
陳子春:“師兄?”
江雪禾已經入定,不再理人。
陳子春後知後覺:入了內門的師兄都這麼用功,一日不修煉都心慌,自己一個外門弟子,怎麼能睡得這麼早?
雖然已經後半夜了,但這正是修煉的好時機。
陳子春啊陳子春,你待在師兄身邊,怎好如此荒度日光?
於是,陳子春打了雞血一樣,洗把臉,也開始修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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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當然不知道陳子春的想法。
他自己入定,不過是為了反省自己,審視自己所為,向師父致歉。
江雪禾在心中一遍遍控製自己,開始給師父寫信:我一定將緹嬰,完好地交給二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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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已經封閉千山的林青陽莫名其妙收到大徒弟一封信。
不知道大弟子在搞什麼。
隻知道江雪禾恐怕又要離開,去獨自浪跡人間了。
哎,那個少年啊……
林青陽在千百年的歲月中,一次次和江雪禾的轉世相逢,一次次看著江雪禾罪孽纏身,一生不鬱。
可林青陽不能做什麼。
那是仙人的敕令。他力量微弱,無法對抗天命,除了千山,更去不了哪裡。
千年前,林青陽被仙人下的命令隻是——守好緹嬰。
一次次地尋找緹嬰。
一次次地帶回緹嬰。
一次次的輪回與終結中,卻隻有這一世,江雪禾和緹嬰相遇了。
這是終結。
還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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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中的玉京門內門女弟子屋中,緹嬰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她抱著新換的暖烘烘的被褥,聞到被褥上師兄的氣息。
她心浮氣躁,越來越煩躁。
被褥沒問題,有問題的隻能是師兄了。
她沉著臉,赤足下地,亂七八糟地把被子塞入櫥中,又把自己那床有點不喜歡的被子搬出來。
蓋著自己的褥子,沒有了師兄的氣息,緹嬰更加不開心。
她騰地從床上爬起。
隔壁床榻上的南鳶聲音清清泠泠:“緹嬰?”
緹嬰生悶氣:“我要熬夜修煉。”
南鳶吃驚:“你這麼用功嗎?”
緹嬰忍痛:“對。我超刻苦的,一定是今夜沒有修煉,我才睡不著。我是如此地熱愛修煉。”
南鳶聽到抽泣聲。
南鳶:“……”
南鳶從床上爬起。
眼上蒙著布,她看不到緹嬰,她有些想摘布條,但是猶豫一下,南鳶仍然沒有摘。
南鳶隻是困惑:“你在哭嗎?”
——哭什麼?
哭自己修煉得不夠?
緹嬰在掉小珍珠。
她生氣自己的狀態。
越生氣,越是掉珍珠。
但是她才不認輸。
緹嬰冷冰冰道:“沒有!修煉使我快樂,我愛修煉!”
擦掉眼淚,勤快的緹嬰盤腿而坐,回憶今日課堂上長老教的法術,開始修煉。
同屋的南鳶:“……”
她被卷到了。
她也默默爬起來,跟著一同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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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
至少有四人,徹夜修煉,刻苦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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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次日,在房中翻撿緹嬰的話本,耐心分類。
他同時坐在桌邊,補充自己的“緹嬰養育手冊”。
經曆一夜冥想,江雪禾覺得自己可以做好師兄了。
就在他琢磨如何養師妹才能不養歪時,坐在窗邊的他,收到了一紙鶴。
他疑惑:自己還沒把信給師父送出去,師父就來信了?
玉京門禁閉這麼嚴,師父和自己傳信,不怕被發現?
江雪禾檢查了一下信沒有被動過,才拆開。
拆開後,他便很久無言。
信原來不是師父林青陽送來的。
寫信的人,叫白鹿野。
白鹿野是他沒有見過麵的二師弟。
這個二師弟寫信給他,字跡龍飛鳳舞,極為抽象。
一筆亂字中,江雪禾勉強辨認出關鍵幾個字:
師兄,我已經到了,就在玉京門山下。
師兄稍等,我很快拜師上山,來照顧小師妹。
師兄放心,我與師妹格外親,師妹不會排斥我。
師父說師兄有事在身,不能與我們長期相處。我既來了,師兄若有在忙的事,可以放心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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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看著自己的“緹嬰養育手冊”,失言之下,不知所措。
一滴墨落在泛黃的符紙上。
他才想著彆離。
沒想到彆離如此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