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夜殺在刹那間身量抽長, 束袖武袍也換為寬鬆道袍。他戴上了風帽,遮掩住了一身血腥殺氣。
這個立在雪中代替了夜殺的人,清白淨然, 雖一身灰白,卻幾與雪融為一體。
緹嬰坐在地上, 身上忍著痛, 指尖尚滴著血。她與夜殺腳下的陣法沒有畫完,隻差最後一筆,她就要再次以自己為陣眼,換得強大靈力。
而握住她手的腕骨清白、鱗傷密布的人,阻止了她。
緹嬰一瞬間便認出這是師兄——真正的師兄, 沒有失憶的師兄。
她認出這人,斷生道的同門們則沒有認出, 隻是更加警惕:“你是誰?夜殺呢?”
風帽少年向他們看來。
帷帽掀開一角,他們窺探到少年臉上的血漬傷痕。那幾乎稱不上一張完整的臉,他們被震得眸子猛縮。而江雪禾望著他們,眸子輕輕動了動, 遙想到了很多年前斷生道被血淹沒的往事。
久遠的斷生道,本以為除了夜狼,已經被他殺乾淨了。
不妨一個幻境,讓他再次見到故人——再次見到當年那些廝殺帶來的慘痛。
一個敏銳的少年郎怒道:“你笑什麼?!”
他無意中從飛揚的風帽一角,看到了那麵上全是血跡的人眼中絲絲笑意。熟悉的眼睛讓人生怖, 開口的同門有不妙預感, 持著法器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江雪禾低聲:“不過在笑——
“曾殺過一次的人,再殺一次又何妨?”
緹嬰被他握著的手瞬間一空,江雪禾身形消失於原地,下一刻便出現在了幾個少年同門之間。
那裡發生劇烈的燥亂。
江雪禾沒有法器, 隻用他那詭譎身法與道術,他的淩厲殺氣,已經讓少年們感受到了危險。
尤其他又是那麼的沉靜,溫和,雅致……
少年們惶然:“你也是夜殺……殺了他!”
他們注定迎來死亡。
也許黎步起初弄這個幻境,曾試圖用少年同門的情誼,來動搖夜殺的心,喚回江雪禾的些許回頭。但事實上,這個幻境起到的作用,不過是讓江雪禾將曾經殺過的人再殺一遍。
他心中無波瀾,無怔忡,無心軟。
在那個十四歲的夜殺搖搖晃晃地爬出斷生道之後,在少年夜殺掙紮著抵抗體內黥人咒對自己的吞噬後,在夜殺一日日靠著“千山”的執念勉勵自己活下去之後……
斷生道,對於江雪禾,沒有任何意義。
他殺人無情。
他頂多是顧忌緹嬰在場,好不讓當下的殺人場麵太過血腥。但是江雪禾並不是很能控製住——
收回心頭血後,心頭血的記憶在腦海中不斷翻轉。那既是他,又隻是他代表著無知的一部分……江雪禾勢必受到些影響。
加上之前黎步帶來的傷,都讓江雪禾的冷靜,稍微出現了些偏差。
他捏碎一人頭骨時,回過神時,稍微頓了一頓。
江雪禾忍不住去看緹嬰——
緹嬰並沒有關注他。
她被師兄阻攔了畫陣後,發呆了一瞬間,見到師兄和人打起來,緹嬰便也從地上爬起。她稍作糾結,便迎上了那些妖獸。
她懷裡的符紙已經用光了,所以她此時的殺敵手法,是很粗糙簡陋,手忙腳亂的。
可是緹嬰一直在殺妖獸。
江雪禾隨意一瞥,看到的便是少女發間點點斑斑的雪,烏黑的散亂的發絲,凍得緋紅的臉頰。她被妖獸擊倒在地,又在雪地中滾一圈後爬起來。
緹嬰打得狼狽,狼狽與失血讓她蒼白,可是狼狽又讓她呈現一種勃勃生機,一種凋零的美。
緹嬰捏著法器,張皇抬頭判斷妖獸的攻擊。她盯著妖獸的眸子乾淨剔透,如小小一滴墨玉,濺在水中……
江雪禾腦海中的屬於小夜殺的片段記憶在刹那間浮現,他手輕輕顫一下,敵對人發出慘叫,江雪禾收回了目光。
他不好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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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危機解決後,緹嬰便累得坐在雪地上。
她在暗地裡捏著玉牒,偷偷算自己殺的妖獸的數量,不知道夠不夠贏。
在發現真師兄到來後,她便有些焦慮,有些心亂。可是緹嬰稚嫩的,不知道自己在煩什麼。
江雪禾立在她麵前,半晌,他蹲了下來。
他向她伸出手。
緹嬰猛地抬頭。
且在他遞出手的刹那,她禁不住向後瑟縮了一下。
江雪禾的手停在虛空。
停頓一二,他將手收了回去。
江雪禾強忍著各重反噬帶來的傷,讓自己平靜端然,耐心詢問緹嬰:“小嬰……”
緹嬰與他同時開口:“小師兄,不見了嗎?”
江雪禾怔一怔。
他不動聲色:“是。他隻是我的一重幻身。”
緹嬰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在江雪禾看來,少女臉上露出一些迷茫的神色。她蹙起眉,輕輕地咬住下唇。
緹嬰不死心:“小師兄不會再出現了嗎?”
這一次,江雪禾靜了很長時間。
緹嬰疑惑:“師兄?”
江雪禾喑啞的聲音十分輕:“……你希望他回來,替代我嗎?”
緹嬰愣一愣。
她小聲:“也不是。”
她隻是覺得——
心裡好奇怪。
她還沒有告訴小師兄自己知道的所有故事,小師兄消失之前,都還懷疑她是不是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