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後的江雪禾,重新壓製了他身上的黥人咒,
不複之前的頹然,
又變得從容、澹泊。
這樣的江雪禾聽了緹嬰編的瞎話,依然不認同——
他要她將“賣身葬兄”的錢還回去,還要幫她將之前雜技團貪著不給的錢財要回來。
前者,緹嬰嫌丟臉,不肯去;後者,緹嬰嫌錢太少,也不肯去。
緹嬰叫嚷:“我不要去……你要我承認我在騙人,彆人就會罵我,我絕對不要!”
十五歲的小少女,雖然可以隨口胡言亂語,卻偏偏有一腔強烈的自尊。
江雪禾挽著她手臂,態度稍微強硬一些,她便如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淚眼婆娑,抽抽嗒嗒。
倒也不是真的哭,她隻是雙眸噙淚、鼻尖點紅,這小可憐兒模樣,便讓江雪禾心軟了。
緹嬰分外不理解:她平時也沒覺得他多善良多有原則,為什麼要這樣欺負她?
江雪禾俯眼看她:“你不肯去?”
緹嬰生氣又委屈,眼睛盯著他,冷冰冰的,分明是不肯妥協。
且她本性剛硬——恐他越是逼迫她,她越恨他,根本不服他管教。
江雪禾望她片刻:“那好。”
緹嬰警覺,以為他要靠修為壓製她,壓著她一同去。
江雪禾拿帕子要為她擦眼淚,他手才抬起,就看到緹嬰往後退了一步,祭起一把小劍,劍鋒直指他。
江雪禾頓一頓,將帕子塞給她,讓她自己擦眼淚。
緹嬰羞而不安。
她見江雪禾並不逼她,而是施展法術運用追蹤術,去尋之前那些觀看她“賣身葬兄”的路人。
人流熙攘的街巷長徑上,在術法施展後,浮現了點點青色輝光。
江雪禾回頭看她一眼。
她板起臉,再後退一步。
江雪禾便柔聲囑咐她:“你彆亂跑,等著我。”
緹嬰懟道:“誰也不能命令我。”
江雪禾無奈,卻也不說她了。
他跟上那追蹤術,緹嬰踟躕片刻,偷偷跟在他身後,看他要做什麼。
她半追不追,江雪禾一回頭看她,她便裝作獨自玩耍、不睬他的模樣;他開始走路,她又忙跟上。
江雪禾果真厲害,一一找到了那些看戲的路人。
緹嬰不肯過去,但她躲在巷後偷看,大約能從師兄低垂的眉眼、對方怔愣又氣怒的反應中,看出江雪禾在與人解釋之前的事,將碗中的錢還回去。
他溫溫和和:“是我病重,家中妹妹想幫我減輕壓力……”
有人憤怒於欺騙,指著少年鼻子破口大罵。江雪禾麵色如常,唾麵自乾。待對方罵完了,他又轉去下一家。
有人生貪,想從碗中多拿錢財,被江雪禾一眼看出後,那人惱羞成怒,對著他痛罵連連。
有人想動手。江雪禾退幾步,沒讓對方得逞,卻也讓對方打了幾下,平了火氣。
江雪禾還替緹嬰去雜技團中討要工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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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卑不亢、進退有度的態度,有時惹怒人,有時又讓人敬佩。
緹嬰一直偷看,心中頗不是滋味。
她從江雪禾的平靜中,看出幾分他以前獨自生活時的冷淡。
萬般唾棄、欺淩、尋仇、厭惡、嫉妒、覬覦,全都會發生。
這世間,已沒有太多讓他意外的事。
他是真的不在乎。不在乎,本身也是一種“無情”。
緹嬰因此惶然,悶悶不樂。
她看不下去了,悄悄跑開。
江雪禾偶爾回頭一刹,見那偷跟著的小姑娘不見了。
他立在原地怔一怔,卻又不得不說服自己不要多想。他近日情緒受她影響已經太多了,今日好不容易壓下黥人咒,他不能重蹈覆轍。
—
江雪禾做完所有這些,已到了下午時分。
烏雲滾滾,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
江雪禾能感知到緹嬰的氣息,他不著急,撐起傘停在一熱氣騰騰的攤販前,為緹嬰買一碗熱餛飩。
身上錢財不夠用,他隨意當掉了身上一樣值錢物件。
江雪禾等待餛飩的時候,聽那老翁聊道:“既然是給你妹妹買的,小公子為何不讓妹妹直接來這裡吃呢?你這麼巴巴端回去,麵食坨了,味道就不如現在了。”
這倒是無妨。
江雪禾將餛飩收入乾坤袋後,可以短暫地定住裡麵的時間,不會影響口感。
但是江雪禾心中一轉念,與老翁交流:“我自己便會做餛飩,家裡妹妹卻嫌我做得不好吃,不肯多吃。我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
老翁哈哈笑。
許是雨天客人少,許是自己家中也有可愛的小女孩嗷嗷待哺,許是攤販前的這位小公子麵嫩文靜,氣度不凡,讓人多了很多聊天欲望。
江雪禾與老翁閒聊時,忽然扭頭,向旁邊瞥了一眼。
一個個頭嬌小的玲瓏少女撐著油紙傘,哼著小曲,從街頭路過。
江雪禾瞥望那少女時,那少女也禁不住好奇,扭頭向他望來——
她十四五歲大,梳著雙髻,發帶飄至肩頭。她對上他目光,一愣後,彎眸淺笑。少女臉小而窄,膚色瓷白,笑起來時,顧盼神飛,狡黠慧靈,眼中盛滿了星光。
老翁在旁好奇:“小公子,你看什麼?”
江雪禾回神,垂目淡然:“沒什麼。那個路過的小妹妹,與我家中妹妹年齡相仿,神態相似。”
老翁看一眼,失笑:“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最磨人,也最可人疼了。”
他說著話,往碗中多舀了兩顆小餛飩。
江雪禾見老翁與自己看到的一樣,便打消了自己的疑心,向老翁道了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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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才在路上閒逛時,從凡人手中淘到了一樣仙家器物——留聲螺。
那凡人並不知道這東西怎麼用,以為隻是一個玩具,便拿來賤賣。緹嬰從街頭跑過時,見此好事,心中一動,買了下來。
買了留聲螺,她心情好一些,便又來逛書鋪。
緹嬰在書鋪中徘徊,心頭忐忑緊張,藏著自己的一腔心事——
她想和師兄更近一步。
她心裡的貪欲無法滿足,從師兄那諱莫如深的態度,捕捉到一點隱隱約約的痕跡。
她平時買來的話本,都要被師兄檢查。他覺得不合適的,便不給她。緹嬰對情與欲的一知半解,很大程度怪江雪禾。
“銷魂蝕骨”,然後呢?
“燭火一吹”,然後呢?
“紅帳掀翻”,是必須紅色的帳子麼?帳子飛起來又怎麼了?她哪天不掀翻個十七八次,也沒見如何。
話本中的“事後”,大家態度都好怪。
這對於本不不愛讀書的小緹嬰來說,宛如天書,看得她愈發迷茫。迷茫多了,她便不愛看,隻找些自己能看懂的小故事來看。
這正合了師兄對她的教導。
但今日不同。
緹嬰暗暗下決心,她要買幾本師兄平時不讓看的話本。
氣死他。
—
緹嬰磕磕絆絆地與書鋪老板描述自己的要求,一派嬌憨又認真,惹得人啼笑皆非。
但是老板見多識廣,大約明白她這個年紀的少女在想什麼。
老板塞了幾本書給她:“你看這些夠不夠?”
緹嬰正要翻,江雪禾的聲音從雨簾後傳來:“小嬰。”
她驀地一慌。
不及細看,緹嬰趕緊把幾本書塞入乾坤袋,轉身迎向江雪禾。
江雪禾才踏上台階,就見緹嬰慌慌撞過來。他伸手扶住她,微詫異:上午時還和他鬨,生氣他讓她去道歉的事;這會兒就要他抱了?
緹嬰站定。
她心虛地拉拽江雪禾袖子:“我們走吧。”
江雪禾“嗯”一聲,不妨身後老板追出去喊:“姑娘,你的書還沒付錢呢?”
江雪禾的目光凝向緹嬰。
緹嬰回頭,有些不高興地看著多嘴的老板。
她想快快結束這些,懷裡的荷包卻空了。在買了留聲螺後,她連幾本休閒話本都買不起。
江雪禾一直在旁凝望,緹嬰不敢把書還回去、惹得師兄疑心。
她分明還在與他生氣,卻鼓著腮沉著眼,固執地仰著臉盯看——
可愛又好玩。
江雪禾不動聲色。
他替她付了錢,這才撐起傘,牽著她的手一同邁入雨簾中。
—
師兄妹二人在城鎮中住宿不起,便走山路,在山中尋到洞穴來躲雨。
黃昏時分,洞中燒起篝火,緹嬰披著鬥篷坐在火堆邊,懶怠地抱膝,下巴磕在膝上,看江雪禾跪於一旁添柴加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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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也下雨,天地間隻聽得到瀝瀝雨聲,就好像這世間隻剩下了江雪禾與緹嬰,二人隻能抱團取暖,互相依靠。
緹嬰看著江雪禾忙碌,他添柴的動作優雅斯文,與他殺人奪命、被人唾罵時,都沒什麼區彆。
江雪禾抬頭。
緹嬰撇開臉。
她重重哼一聲。
自然是哼給他聽的。
江雪禾實在愛她的古靈精怪——她越這樣,他越喜歡。
環境布置妥當,他終於能與小師妹聊一聊了。
—
雨聲潺潺,壁上凝珠。
篝火蓽撥,火光竄上。江雪禾靠著潮濕山壁,凝望她:“多謝你這幾日守著我,若非你在旁相守,我也不敢放下心專心應對黥人咒。
“我此人多疑。除了你,我誰都不信。”
緹嬰本不想理他,他這樣說,她忍了忍,還是被他話中的薄情所吸引,扭頭來瞠目疑惑:“二師兄你也不信?”
他不語。
緹嬰:“前師父你也不信?”
他搖頭:“都信。但最信你。”
緹嬰:“信我?乾嘛信我?”
她沾沾自喜:“我非常可靠嗎?”
江雪禾目若清雪,瑩瑩潤潤,含一絲溫情。
他勾魂攝魄的眼睛,讓緹嬰想起來自己對他的氣惱。她重新沉下臉:不可被他騙到。
壞坯子師兄,總是誘她。
一次又一次,她難道是小貓小狗,被他扔一塊肉,就可以吸引嗎?
江雪禾見她這樣,便輕聲問:“你還在生氣我讓你去道歉,幫你討錢的事嗎?”
緹嬰自然生氣。
她不吭氣。
江雪禾想了想,問她:“你知道我讓你做的事,是正確的事嗎?你知道我讓你這麼做,是在教誨引導你嗎?心間無暇,心魔不相擾,大道通透,這樣於你修行問道,都是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