緹嬰的心情糟糕,伴隨著沈二的心情好極。
因為緹嬰那通帶著烏龍性質的胡攪蠻纏,沈二放棄了推開木門、窺得藏身外男的打算,好說話地願意順從他這名義上的妹妹,陪她返回馬車中,一同回家。
緹嬰心緒很亂。
她想那個親到喉結的意外,僅僅是意外。她將其當做意外,繃著臉不去多想,偏偏沈二要多想。
月奴見二人之間氣氛不對,難得的懂事。她沒有堅持鑽進馬車陪緹嬰,而是將車中空間讓給了沈二。
車馬行駛。
緹嬰低著頭,餘光看到一撇衣角落到了自己身畔。
沈二坐了過來。
他慢條斯理,語氣中帶一抹笑:“妹妹惱了?不過是意外,你我既是兄妹,妹妹怕什麼?”
緹嬰冷道:“我不怕什麼。”
她抬臉,眼若冰雪,直看前方,不給沈二一個眼神。
沈二卻靠著車壁,眉目微微向下壓了一分,仍是那種悠緩輕慢的語調:“妹妹既然不怕,那何必躲著我?我倒是不明白你的態度。”
緹嬰心中煩躁:你不明白的,多了去了。
誰見得你就樣樣懂我心事?
她此時不願與沈二有瓜葛,偏偏沈二很有心情與她有瓜葛。
她這位兄長,手指輕輕按在他自己的喉結處,指骨修長瘦薄。
沈二笑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緹嬰不搭理。
沈二自說自話,興致很濃:“若是尋常男女,你如此作為,便可稱為‘調戲’。但你是我妹妹,我覺得無妨……你若想玩,我也可以奉陪。”
緹嬰後脊發寒。
因她感覺到他氣息的靠近。
他俯貼過來。
她聞到他身上那很淺薄的他沒有完全收好的穢息的氣味,他惡意滿滿,一身穢息與修士乃是天敵,他卻以為她不知道。
他俯下來的黑綢一般的發絲,擦過她緊緊摳住小座的尾指。
黏黏膩膩。
若遠若近。
他讓她生冷汗,生燥意,生惶惑,生驚怕。
可他還在笑:“想再親一下嗎?”
緹嬰驀地大喝:“閉嘴!”
萬千紅顏枯骨在緹嬰眼中寂滅,她眨動沾汗的睫毛,睜開的眼睛幽亮爛爛,如冰雪寒劍,鋒利萬分。
沈二微怔忡。
他未料到她反應這樣大。
他心中不禁尋思,莫非人類女子,對這樣的意外十分看中。她不覺得有趣心動,她其實……
緹嬰痛恨萬分地盯著他:“你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沈二袖中手微冰。
他心中已有預感。
可他此時卻生出一份執拗與恨怒,讓他仍溫吞地看著她,微笑:“為什麼不能提?你能做,我不能說?”
緹嬰深怒自己對師兄的背叛。
她在沈二身上
的搖擺不定,如何對得起為她而死的師兄?
她恐懼自己因沈二而生出的恍惚,畏懼自己的意誌不堅定。她對抗自己的不堅,發誓要為了師兄忠貞不二——
緹嬰痛恨地盯著沈二,一字一句:“因為很惡心。”
她重複:“非、常、惡、心。”
空氣瞬地凝滯。
沈二目不轉睛。
他眼中的笑消失了。
她從他眼中看到幾分幽冷,幾分寒意與戾氣。他在此時散發出的陰冷之氣,讓他果真像一頭沒有情感的怪物,睥睨紅塵,蔑視凡人。
沈二盯著她:“你覺得……惡心?”
緹嬰口不擇言:“不錯。所以你不要再找我,再見我了。我不喜歡你,不想見你,我……討厭你!”
她說著便紅了眼圈。
分明是她口出惡言,說完後,又是她眼若冰水,淬滿泠泠水霧。
她似不敢麵對他。
說完後,緹嬰便低下頭,她衝外喊:“月奴,停下馬車!”
她不想再和沈二同車,呼喚完,不等馬車停穩,急急推開車門就想跳下車。
沈二扣住她手腕。
她手指一顫,欲要掙紮。
但是沈二起了身,他淡聲:“我出去吧。”
他將她按回原座,自己跳下了車,去得頭也不回。
車門被冷雨拍打,哐哐作響,呼嘯若鐵馬冰河無端撞門入夢,可夢中空無一人,空無一物。
緹嬰靠著車壁,臉色蒼白。
月奴聲音從外傳來:“三小姐……要我陪你嗎?”
緹嬰:“……不用。”
她倔強道:“繼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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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開始,緹嬰自我約束,堅決不去沈二那裡一次。
月奴提起“沈二”,她都不肯接話。
月奴不明白緣故,越發茫然。
尤其是……沈二似乎和緹嬰想的不一樣。
月奴起初以為兄妹二人因為那日城隍廟中的意外而吵了架,互不理睬。但是沈二竟隻不理睬緹嬰了一夜。
到了次日,月奴便震驚地看到,貧瘠的三小姐院落,被二公子送來了許多吃的玩的,胭脂水粉。
是沈二最得寵的那個妾室靜女親自帶著仆從們來送禮。
院中堆滿了沈二送來的禮物,靜女揚高聲調,跟三小姐這邊的木訥侍女一一介紹禮物的珍貴。
月奴聽得一頭霧水,專門拿出筆墨來記。
緹嬰不出門。
她躲在屋中修行,卻還是能聽到外麵的熱鬨:
“……我們公子說了,他與三小姐開了些玩笑,惹惱了三小姐。請三小姐不要與他計較,他知錯了。”
“三小姐有什麼喜歡的,說給我便是。我回去告訴我們公子。”
“我們公子說,他夜裡過來親自道歉。”
屋內的緹嬰捂住耳朵。
外麵煩人
的仆從妾室們離開了,月奴踏入屋中,正想詢問緹嬰拿那些送來的禮物怎麼辦,就聽緹嬰迫不及待:
“你、你和我一起,給咱們院子畫一個禁製陣,不能讓他夜裡進來!”
月奴一愣。
月奴又恍然,肅然小聲:“因為他是無支穢,對不對?我們打不過他嗎?你已經確定了嗎?”
緹嬰根本沒確定。
但是緹嬰知道月奴不理解她此時的心情,她隻好含糊著敷衍這把劍,與靈劍一起畫了禁製陣,生怕沈二有本事闖入。
夜裡,緹嬰聽到外麵沈二的叩門聲。
緹嬰聽到他輕柔的聲音:“妹妹,我錯了,你開個門吧。
“你想要我如何道歉?
“那天的事……我已經明白,是我唐突了你。你若不開心,我再也不提了。”
他還有一腔奇思妙想:“我會一些小法術。若你實在難堪,容我消去你那日的記憶便好。”
緹嬰惱怒。
——你還敢肖想我的記憶!
如是幾天,好哥哥不斷嘗試,想與她見麵,想要哄她。
緹嬰壓根不給他機會。
她被煩的,甚至與月奴一同出門,試著又闖了一次穢鬼林。
如之前每一次一樣,她無功而返。
但是她不知道,這一次,當她與月奴闖入穢鬼林的時候,白骨精正好拋卻了沈二的身體,留在穢鬼林中。
穢鬼間的不斷吞噬,帶來除了伴著重傷的力量強大,還有感官的蘇醒、敏銳。
白骨精在穢鬼林最深處,“看”到了想闖進來的二女。
子夜時分,他幽靜地“看”著她。
看她深入穢鬼林,獵殺穢鬼,痛恨異類。她寧可如此,也不肯待在沈家,接受沈二的致歉,與沈二重歸於好。
不。
白骨精落落地想著。
她幾時與他好過?
自一見麵,她似乎察覺此沈二非彼沈二,對他的態度總是提防厭惡居多。隻有他覺得,不應當如此。
他總想與她親昵,總想靠近她。
但他每次向前一步,都換來她的倒退十步。
府上那些妾室們在他的威脅下,顫顫巍巍地出主意,說要且退且誘。
他既退又哄……可她仍來穢鬼林,不肯多看沈二一眼。
難道容顏完好的哥哥,比臟汙的會吃人的沒有神智的穢鬼,還要惡心可怕嗎?
唔。
白骨精垂下眼。
他忽然想到:她說過他“惡心”的。
……但他真身,比她看到的,更加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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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自然是無法在穢鬼林深入的。
秘境中穢鬼林的封印不如現實那樣強大,但也隻容許二女走到半途,便在一重重幻覺中迷失,被傳送了出去。
月奴分析得頭頭是道:“穢鬼林本來就不是讓非穢鬼之人進入的。秘境這個穢鬼林,我們之
所以能進入一點,也許是因為在很多年前⒎_[(,巫神宮對這裡的封印,沒有現實中那麼強大。
“在很多年前,‘獵魔試’是有進入穢鬼林殺穢鬼的可能的。不然,你拿到的故事背景,就不會說‘三小姐要進入穢鬼林殺一頭無支穢,好贏得進入仙門的資格’。
“我知道沈玉舒就是憑借殺無支穢的功績進入玉京門的。
“現實中穢鬼林不讓進,很可能是在以前出過什麼意外,才導致巫神宮徹底封印了這裡,不敢讓凡人進去了。”
緹嬰低頭。
緹嬰忽而說:“你覺得,我二哥被仙山一身重傷地送回來,是不是就是因為他進入了穢鬼林,身上染了什麼臟東西,才把亂七八糟的穢息帶入沈家的?”
月奴怔一怔,覺得很有道理。
她隻是更鬱悶:“……你是說,我主人可能早就被無支穢奪舍了嗎?”
緹嬰默然片刻,笨拙地安慰她:“故事還沒確定呢,那也未必。”
月奴:“可是怎麼確定真相?你都不肯見二公子,不幫我試探他身上的秘密。”
緹嬰一滯。
她小小愧疚。
但她堅定道:“會有其他法子的。”
反正,她絕對不會與沈二有任何瓜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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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回到沈家,如臨大敵,以為沈二會繼續騷擾她。
院子卻一連兩日很安靜。
白日沒有禮物如流水般送過來,夜裡沒有人持之以恒地在外叩門。
緹嬰百爪撓心,分外不安。
她在與沈家那些兄弟姐妹的打架中,從他們嘴裡得知,沈二好像又病倒了,許多天沒出來。
緹嬰鬆口氣。
緹嬰又咬唇。
病倒了?
為什麼呀?
……無支穢也會生病?不應該吧。
他到底是有什麼陰謀,還是真的病倒了呢?
她低著頭咬著手指思考,一抬頭,對上床榻對麵月奴漆黑的眼睛。
月奴盤腿而坐,不知幽幽地盯著她看了多久。
月奴:“你說修煉,卻走神了整整兩刻。你在想什麼?”
緹嬰心虛。
她嘴硬:“我沒想什麼。”
月奴道:“你白日時故意撞到那幾個壞蛋的手裡……”
緹嬰:“我沒有故意!”
月奴自說自話:“那時我就覺得你不對勁。你聽他們說‘二哥又病了,以為找一個被廢的送回家的修士,你就有靠山了,那你可錯了’,你就不對勁。
“你是不是在想他?”
緹嬰:“我沒有。”
月奴:“想他的話,你就去見他啊。我是支持你去找他的,我需要你幫我弄清楚主人的秘密。”
緹嬰冷著臉,恨恨閉上眼,高聲:“我沒要找誰,我要修煉了。你不要打擾我找我的道心。”
月奴幽幽:“你真的找得到你的道心嗎……”
緹嬰氣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