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陵憂心忡忡回,“濟寧一帶突發暴雨,運河阻塞,淹了兩個縣,百姓民不聊生,聽聞又突發了瘟疫,出了這麼大事,內閣必須有人出麵,咱們爺一向當仁不讓,這會兒正在文華殿調度各部,抽調人手前往濟寧呢。”
沈瑤聞言心中頓時一沉,她是莊子上長大的,太明白顆粒無收無家可歸是什麼後果,屆時易子相食,餓殍遍野,想一想,心便揪的疼,有一年嶽州大水,莊子上許多農田被淹了,她與村民從山腳挪去山腰搭帳篷住,那個時候心裡想,官府的人會不會來救他們。
濟寧的百姓想必也是如此。
而謝欽現在就要去救他們。
這會兒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謝欽一舉一動維係著百姓,是當之無愧的宰輔。
心頭湧上幾分熱浪,“這一去還不知要多久?”
平陵苦笑道,“少說也得一月兩月。”
沈瑤也想做些什麼才好,“行囊可備好了?”
平陵撓了撓首,苦惱道,“小的粗心,哪比得上夫人細致,不若夫人幫爺準備行囊吧,也省得萬一不妥帖,誤了爺的事。”
沈瑤也著實擔心,“你稍等,我等會著人送來書房。”
主君要遠行,對於後宅的女人們來說便是大事,黎嬤嬤丟下手頭的活計來給幫襯沈瑤。
碧雲將碧紗櫥的小塌收整乾淨,將行囊攤在上頭等著沈瑤將衣物一件件裝入。
往後一兩月恰恰是最熱的時候,沈瑤將謝欽所有直裰都給翻出來了,薄的厚的,絲綢的棉紗的,應有儘有,他這人講究卻也不講究,譬如吃飯填飽肚子便可,衣裳亦是如此。
沈瑤將外衫與中衣整好,最後才想起他的裡衣,這些沈瑤從未碰過,黎嬤嬤正在翻藥箱,打算備一些驅蟲的藥膏,沈瑤也不好為這點事去麻煩她,便乾脆自己替他收。
來來回回將胯褲汗巾一類疊入衣裳裡,一套一套搭好,回頭謝欽不用額外再尋,做完這一切,薄薄的麵皮兒比天邊的晚霞還要紅。
黎嬤嬤是伺候謝欽的老人了,曉得他出行習慣,小包袱收好,進來往小塌瞥了一眼,見沈瑤已將裝衣物的行囊打點好,再看她麵頰含羞便明白了緣故,她也不做聲,隻在心裡暗暗高興。
假夫妻,真的假得了?
爺若沒半分心思,她是不信的,否則那麼多法子非要把人娶進來?
主仆二人擰著包袱去了書房,又與平陵一道將謝欽要用的物件全部整入一個箱籠裡,
“不能再多了,否則爺不高興。”
謝欽一貫輕裝簡行,帶多了衣物是累贅。
沈瑤自然由他,“那銀票呢,好歹多帶一些,他是個執拗清冷的性子,萬事不講究不計較,風裡來雨裡去,不會顧惜自己...那麼多人命都抗在他身上,你可一定要照顧好他...”
“夫人放心,銀票小的帶的夠夠的,即便不夠,錢莊裡隨地可取,不會苦了主子。”
薄暮冥冥,最後一抹餘暉落在謝欽鬢角,他手握著賑災的方略,在台階下頓住了腳步,聽得她像個尋常的小婦人一般脆語吟聲喋喋不休交待,謝欽眸色罕見生了幾分恍惚。
高大的身影不聲不響踏進廂房,平陵連忙抱著箱籠出去了,黎嬤嬤也悄聲退下,房內就剩下夫妻二人。
屋子本不大,他闊步而入,便顯得逼仄。
沈瑤手絞著帕子,很是擔心,
“水災很嚴重嗎?太醫院可商量出方子來?”
天色又暗了些,廊廡外燈火齊明。
謝欽神色辨不出喜怒,手中握著的簿冊輕輕往桌案一擱,“濟寧至淮安斷運河阻斷,大雨瓢潑,疫情蔓延,現已死亡上千人,還有不少失蹤瞞報,形勢不容樂觀。”
說他悲天憫人,他談起生死語氣格外平淡,說他冷血無情,樁樁件件無不是在為百姓謀福,為江山謀利。
沈瑤苦過,感同身受,她殷切地望著謝欽,很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無能為力,諸多情緒彙在胸口,最後隻剩一句乾巴巴的“您多保重。”
謝欽沒有接話,廊外渾濁的光浸進來,在他幽深的眼底漂浮,這會兒當真有一種被妻子送行的感觸,也不知他離開,她在家裡安生否,不對,是他多慮了,他離開,她興許更加自在,至少老太太無的放矢。
謝欽這輩子沉潛剛克,出生入死,從未被什麼羈絆,今日罕見生了幾分踟躕,他神色一定,看著她也少了以前那份疏離與冰冷,“我將平陵留下來照看你,外頭一切有我,不必擔心。”
這語氣也像尋常人家的丈夫。
沈瑤搖頭,“我在家裡好好的,哪裡需要平陵伺候?他機敏能乾,還是讓他跟著您去淮安。”
謝欽習慣了發號施令,被沈瑤反駁一時沒反應過來。
沈瑤隻當他不樂意,小嘴微嘟,嗓音軟軟的,連著眼神也染了幾分溫婉,
“他去了,我才放心些。”即便不是真夫妻,她也盼著他一切安好。
謝欽長睫輕輕一動,瞬間沒了拒絕的餘地。
沈瑤也不知自己這話給謝欽帶來了什麼樣的衝擊,朝他笑著施禮,然後出了門。
有些事情已隨著日積月累的相處,在悄然而然改變。
謝欽連夜出了京,沈瑤夜裡醒了一次,忍不住望了一眼窗外,天色黝黑黝黑的,也不知他到通州沒,當官也不容易哩,一道敕令,馬不停蹄,風雨無阻。
聽說謝欽去了災區,老太太憂心地夜不能寐,次日便拉著沈瑤訴苦,
“他總是這個臭脾氣,出生入死,奮不顧命,我以為他娶了一房妻,該要惜念些,不成想還是如此。”說著已落了淚。
這一回沈瑤倒是很能理解老太太的心情,跟著露出哽咽之色,“母親,他身旁有那麼多官員,聽平陵說,陛下從南軍調遣了五千人跟著,不會有事的。”
“不,你不明白....”老太太心頭鈍痛,“他這麼多年,孤身一人,我心裡疼他,但凡有個嫡親的骨肉,我心裡也好受些,這樣一來他也有所牽絆。”
話落,抬起臉握緊沈瑤的手,含淚道,“好姑娘,答應娘,好好跟他生個孩子,好嗎?”
這回已明顯帶著懇求。
沈瑤對上她布滿血絲的眼,心裡一下子堵得慌,有那麼一瞬很想告訴她真相,省得老太太將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安在她身上,可是念著老人家年事已高,怕她承受不住打擊,最後硬著頭皮點了頭。
隨著數日過去,擔憂與離彆情緒也漸漸淡了。
沈瑤沉浸培育果苗,她嫁接了五顆苗,其中有顆活了,還有兩顆枯萎,其中一株是因皮層沒能對齊導致無法存活,沈瑤為了積累經驗反複試驗,每每有所得她便紀錄下來。
日子就這麼過去了半月,偶爾她會尋前院的管家問問謝欽的近況,管家都說一切都好,叫她彆掛心,端午節這一日,皇宮賜下了五盒糕點,念著謝欽在外當差,皇後額外賞了沈瑤一盒子東珠。
東珠個頭極大,一半是金珠,一半是紫珠,世所罕見,沈瑤全部收起來。
淮安大水,皇帝取消端午宴,民間端午也有回娘家的習俗,沈家提前數日便給謝家遞了帖子,遣婆婆來接沈瑤回府住上幾日,論理是不該拒絕的,畢竟兩家是姻親,她明麵上是沈家義女,老太太問她去不去,沈瑤壓根不想去,以替災民祈福為由,拒絕了沈家所請。
老太太也看出來沈瑤與沈家仿佛並不親昵,沒有多問,隻囑咐道,“節禮不可少,安排黎嬤嬤去一趟沈家,全了你的孝心。”
沈瑤應下了。
沈府這廂,沈黎東氣得跳腳,“她這是想徹底撇清關係!”
段氏近來在京城貴婦中地位越發水漲船高,原先她還要討好江南總督夫人,如今對方反過來要巴結她,如此將來兒子也不必看兒媳臉色,段氏心中隱隱對沈瑤這門婚事有了改觀。
沈黎東看著她,歎道,“說來說去,她的心結在你身上,還得你這個母親親自出麵。”
段氏臉色一拉,“我不去。”
她還沒法腆著臉去討好沈瑤。
“那是自個兒的女兒,你去看看她怎麼了?”
段氏不做聲了,想了片刻道,“我有個法子。”
沈黎東湊過來問她,“什麼法子?”
段氏神色漠然道,“她不在乎咱們,咱們再舔著老臉去求她也沒用,得從她在乎的人入手。”
沈黎東疑惑道,“在乎的人?她這麼多年孤零零一人,能在乎誰?”
“嶽州。”段氏語氣篤定,“你遣人去一趟嶽州莊子......切記,必定是要如她的意,決不能再觸她逆鱗,徐徐圖之,她便離不開沈家這顆大樹。”
沈黎東恍然大悟,撫掌一笑,“妙,為夫這就去安排。”
沈黎東與段氏多年夫妻和睦,除了段氏貌美能乾,更重要的是段氏聰慧,偶爾在他迷茫時總能給他指點迷津,他很信服這位出身青齊高門的妻子。
沈黎東信心滿滿出了門。
*
原來謝府往北有一片園子,是府上下人住的裙房,裙房之西有一片茂密的樹林,每年莊子上送活物孝敬府上,多餘的活禽便養在此處,與此同時這裡也種了不少果樹,有李子,桃子,杏及櫻桃之類,沈瑤常來此處選苗,不僅用李子嫁接桃子,也用杏樹嫁接李子,種類繁多。
離著謝欽出京已有一月,沈瑤嫁接了整整一片苗圃,存活了五十多株,枯萎了十多株,沈瑤又重新試驗了不同的嫁接之法,漸漸的苗圃裡一片蔥蘢,接下來她隻偶爾澆肥裁剪,可靜待花開結果。
午後日頭熱辣,沈瑤躲在屋子裡納涼吃瓜果,到了申時初惦記著院子裡的果樹,帶著帷帽來修剪枝椏,忙得一身汗涔涔的,至夕陽西下方回房,將把麵頰的汗給揩乾,廊廡外傳來黎嬤嬤興高采烈的嗓音,
“夫人,快些去延齡堂,咱們侯爺回來了。”
“果真?”沈瑤很高興,連忙入內換了一身乾爽的衣裳,趕去延齡堂。
恰恰在穿堂處與謝欽撞了個正著。
謝欽一身直裰修長地立在暮光裡,他好像瘦了些,麵部輪廓越發鮮明,眼眶也更加深邃,沈瑤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並不見任何傷處,心裡放心下來。
謝欽許久未見她,眉梢也染了幾分溫和,不善言辭的男人並沒有多餘的話,隻往裡一指,
“咱們去給母親請安。”
原來謝欽一日前便回了京,淮安水患已大體穩住,謝欽著重疏通了漕運,控製住疫情後趕回皇宮與皇帝稟報公務,又處理了積壓的內閣文書,皇帝念著他不辭勞苦,將他趕了回來。
二人先是去延齡堂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見小兒子平安回來,喜極而泣,左手扯著謝欽,右手拉著沈瑤,將二人雙手交疊在一起,
“老婆子我現在就一樁心事,等著抱孫兒,瑤瑤有孕之前,你可再不許離京。”
謝欽掌心的熱度透過肌膚傳遞過來,沈瑤麵露尷尬。
謝欽神色寂然,沒有搭腔。
老太太不滿意,推了推他的肩,謝欽無奈,扶額道,“兒子遵命。”
老太太留了飯,用了膳就早早將人給遣出門。
“都說小彆勝新婚,我就不耽擱你們。”
這話一出,沈瑤跟謝欽都無言以對。
一路沉默回了故吟堂。
東次間內羊角宮燈高照,香煙嫋嫋,謝欽看著明亮的屋子,不知不覺,這間本屬於他的屋舍已被姑娘裝扮成另外一番模樣,原先博古架上的古董不知被收去了何處,上頭堆著一些手工縫的虎娃與招財貓,四處插著花枝,光影糜麗。
沈瑤麵頰紅暈猶存,起身來到博古架旁的高幾處,替謝欽斟了一杯涼茶,
“您怕是渴了,我給您倒一杯水!”
剛將茶盞遞到他手邊,卻見他不經意地掏出一個錦盒擱在桌案。
謝欽神色如常,甚至看起來還有幾分冷雋,
“回程路過通州市集,不少同僚爭先恐後給家裡妻女買首飾,我不好乾站著,也買了一件,你打開瞧瞧,喜不喜歡?”
他在淮安那段時日,每每夜裡回行宮歇息,看著行囊裡被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總能想到她,回來路過通州,便給她備了一份禮,心裡想,這叫禮尚往來。
沈瑤有些受寵若驚,“給我的?”
謝欽平平淡淡看了她一眼,嗯了一聲。
沈瑤怔愣了片刻,試著想象那樣的場景,謝欽剛娶妻不久,旁人都在給家人捎帶禮物,他若不買倒顯得苛刻,也沒多想,隨著便坐在他對麵的圈椅,將錦盒給打開。
裡麵是一對翠綠的手鐲,水頭通透,瑩潤泛光,一看便知價值不菲,“這也太貴重了吧?”
沈瑤雙手垂了下來不敢拿。
謝欽倒料到她如是說,解釋道,“過幾日皇後娘娘壽誕,你身上總該有幾件像樣的首飾。”
原來是為了皇後壽宴做準備,她是他的妻子,一舉一動都關乎他的體麵,沈瑤顧慮被打消,高高興興道,“好。”
正想將盒子掩上,卻聽得他嗓音不鹹不淡,“試一試。”
沈瑤猶豫了一下,將那兩個鐲子往手腕一套,套的有些艱辛,黎嬤嬤幫她弄來一瓶藥膏擦上,便輕而易舉給套進去了,看得出來是依照她手腕大小買的。
謝欽瞥了一眼,雪白的手腕有如一泓碧水纏繞,翠綠翠綠的,很襯她的膚色。
沒有女孩子不喜歡首飾,沈瑤也不例外,隻是這終究不是她該享受的,遲早要離開謝家,這樣貴重的東西都得留下來。
沈瑤心裡唏噓了片刻,衝謝欽道了謝,“很漂亮。”
屋子裡陷入了靜默。
沈瑤假裝打量鐲子,不知該說什麼,好像說什麼都不太合適。
謝欽也不可能賴著不走,一盞茶喝完便起身道,“天色不早,你好好休息。”
沈瑤扶著桌案起身,“我送你。”
謝欽搖搖頭,“不必。”顯得過於生分了。
沈瑤也沒強求,待謝欽轉身,便將那鐲子褪下在燈下細看,燈下的翡翠碧波澹澹,瀲灩晴芳,結構十分細膩,幾乎沒有瑕疵,她在謝家也見過各房媳婦的首飾,各色各樣的鐲子見了不少,從沒有哪個如這對翡翠鐲子色澤這般鮮豔成色這麼好。
待過了皇後壽宴,便收起來。
黎嬤嬤這廂送男主人至院門外,看著謝欽挺拔的身影毫不留戀消失在夜色裡,急得發愁。
這夫妻二人隻差臨門一腳,若是能將房給圓了,一切便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