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缺了一塊肉不是那麼容易就能養好的。
擁有反轉術式的那個咒術師說,如果使用反轉術式瞬間治療的話,會留疤,隻有每天治療一點,再搭配上使用藥物,才可以讓皮肉重新長好的同時不會留下任何疤痕。
我動作很輕地將藥物塗抹上直哉少爺的臉。
似乎很疼,他一下子就咬緊了牙,手也抓向我的袖口,很用力,幾乎要將我的袖子扯爛。但最終還是沒像剛才對待其他傭人那樣一腳踹開我,也沒罵我是不是想疼死他。
他眼淚都疼得冒出來了,似乎是擔心自己這副樣子會被那些他一貫瞧不起的連咒力都沒有的傭人們拿去當笑話看,從牙縫裡往外擠字:“讓他們都滾出去,一群礙手礙腳還礙眼的東西。”
傭人們得了令,立馬手忙腳亂湧出去。
離開時,無不鬆一口氣。
我還小心翼翼坐在床邊,看著他臉上的傷,努力壓下內心那點難以言喻的奇妙快意。有點擔心他會因為太疼而忍不住遷怒到我身上,畢竟此時此刻寢室裡就剩下我和他兩個人了,於是我小聲說:“那個叫夏油傑的人,好壞。”
“我早晚弄死他!”他又恨又氣,眼睫上還沾著沒被他用手背抹掉的淚珠,牙關被咬得咯咯響。
接下來,隻要是疼得過狠,他就憤憤地說以後要整死夏油傑的計劃。
等藥塗好,傷口也綁上繃帶,他終於鬆開了我的袖子,轉而將臉埋進我懷裡。一副疼過勁,也罵累了,有點脫力的狀態。
氛圍安靜了下來。
我注意到了茶幾上的水果刀和蘋果。
但想想直哉少爺現在可能沒有吃水果的欲望,便放棄了。
我低垂下視線,看埋我懷裡的那顆金色的腦袋,因為今天被夏油傑教訓了一頓,受傷慘重,向來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大少爺一時間也沒顧上整理形象,頭發到現在還是亂蓬蓬的,但意外的比往常看起來順眼些。
我回憶起之前聽女傭姐姐們聊起過的取悅男人的話題,抬起手,輕輕落在直哉少爺的腦袋上,撫摸他的頭發。
“乾什麼。”他有點不適應,動了動腦袋。
我立馬縮回了手。
過了兩秒,他將腦袋往我懷裡更深地埋了埋,悶悶的聲音從我懷裡傳來,“……繼續。”
我舒了口氣,重新將手放到直哉少爺發頂,很輕柔地撫摸起來。
……
其實按照以往的慣例,京都校的學生應該呆到明天,等宣布綜合評判下來哪校獲勝再離開東京。
但直哉少爺受傷了,要提前離開。
離開前,我注意到了站在不遠處、嘴裡叼煙悄悄衝我做‘拜拜’手勢的家入硝子,還有十分不舍地望著我的庵歌姬。
我朝她們微微一笑。
坐上回京都的車,直哉少爺坐在我旁邊,似乎還是很累,腦袋枕到我腿上,閉著眼睛在休息,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假寐。
我看著車窗外。
等轎車駛離京都校,進入市區,天色已經漸漸黑了。街道兩邊店肆林立,亮著七彩的霓虹燈,路上車河彙聚,一束束照明的燈亮起,三三兩兩結伴的行人錯落在東京街頭。
好熱鬨。
今天似乎在舉行什麼活動,好些人穿著浴衣在外走動。看到了他們手裡拿著的蘋果糖,我才有點恍然大悟,想到了佐藤少爺曾跟我說過的——廟會。
是廟會嗎?
我第一次見到。
等真的回到京都,我應該再也見不著了。所以我多看了好幾眼,以至於忘記了撫摸直哉少爺的腦袋。
直哉少爺不爽地抬起頭,見我一直出神地盯著窗外,不耐:“你在看什麼呢。”
我這才回神,露出一副被抓包後的局促不安模樣,小心翼翼回複:“外麵…好熱鬨。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熱鬨的地方。”
“哈?”他也往窗外看了眼,有些許不屑,“每年的大晦日,禪院家不也是這麼熱鬨。”
“嗯……”我依依不舍地將視線收回來,低頭,玩起手指。
“……”
“……”
“……”身側的直哉少爺‘嘖’了一聲,抓住我的手,頗有些不情不願地衝司機喊道:“停車。”
司機的車停在路邊。
直哉少爺沒讓那些傭人跟著,甚至是女傭長都被他留在了原地。他拉著我的手,帶我進入廟會場所,我們融入人群很輕鬆,因為都穿著和服,平時走在街上很打眼,但在廟會上就不那麼惹人注目了。
直哉少爺很嫌棄這裡。
人多,汗味重,還吵得人耳朵疼。
他周身圍繞著一股厭惡的情緒,眉頭時刻緊皺,幾乎能夾死隻蒼蠅。對於彆人投來的視線,更是將‘嫌惡’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來。
我被他抓著走,走在他身側,相比較他的態度,我更多的是對一切都感到很好奇。
我指指路邊賣扇子的攤子,“直哉少爺,那個好好看。”
直哉少爺瞥了眼,“什麼廉價的破東西。”
我隻好訕訕縮回手。過了會,我又語氣稍微帶點雀躍地指向賣麵具的攤子,“好精致。”
“醜死了,我多看一眼都覺得臟眼睛,你長在禪院家為什麼還能有這種審美?我改天真該帶你去看看眼睛。”
我咬著手指繼續往前走,又一臉驚喜地看向棉花糖,“直哉少爺,棉花糖。”
“垃圾。”
我不是很敢繼續指路邊的東西了,直到看見章魚小丸子,濃濃的香味飄過來,我回憶起上次吃的時候那股好吃到幾乎要吞掉舌頭的口感,吞咽了下口水,有一點饞,“直哉少爺,那個東西……”
“啊。”他這次甚至都懶得說嘲諷的話了,隻回複一個語氣詞。
我不繼續說了。
接下來逛廟會的時候,我全程沉默下來,隻埋著臉跟直哉少爺的節奏往前走,對於路邊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
“……”
“……”
“……”
“……”直哉少爺的臉一點點臭下來,最終煩躁地扯住我回去那個賣章魚小丸子的攤前。
老板很熱情:“想要幾份?”
直哉少爺語氣不佳:“一份。”
“好嘞——!”
老板做的很快,差不多五分鐘的樣子,一份色香味俱全的章魚小丸子就做好了,朝我們遞過來,“有點燙,最好過個十分鐘左右再吃。”
我主動伸手,想接。
因為我始終記得直哉少爺帶我去買衣服的那次經曆。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直哉少爺居然快我一步,將章魚小丸子接過去了。他拎著章魚小丸子的包裝袋,拉我離開時還不忘記刺我幾句,“真不知道這種東西有什麼好吃的。而且離開東京校的時候你不是吃過飯了嗎?你的飯量還真是大啊,我勸你最好少吃點,免得以後身材走樣,再窩囊的男人都看不上你,到時候你應該會孤苦伶仃一個人悄無聲息死掉吧?說不定還是餓死的。”
我弱聲,“是……”
直哉少爺冷哼一聲,沒再繼續說過分的話了。
人流很大。
他不得不將我的手拉得更緊點,避免被人群衝散。
有祭祀的隊伍敲鑼打鼓過來,他的耐心徹底被消磨殆儘。帶我避開人群,躲到窄小的巷子裡。
這裡沒有人。
對於外麵嘈雜的人聲,也聽得不是那麼清晰。
我注意到有汗水順著他的脖頸,滴進領口,便拿出手帕,替他擦汗。
他始終緊擰的眉頭總算鬆動了點,拿出章魚小丸子,打開包裝,拿簽子戳中一個,喂我嘴邊,“吃。”
我張開嘴,咬住。
已經不燙了。
我吃掉。
他就又喂過來一個。
我吃了三個之後,抬頭問:“直哉少爺您不吃嗎?”
他露出嫌棄表情:“你在說什麼蠢話,我怎麼可能吃這種垃圾。”
“哦……”我再次吃掉一個,腮幫被章魚小丸子塞得鼓鼓囊囊,低著頭,緩緩問道,“直哉少爺,我會不會死掉啊……”
“嗯?”
“就是,之前有女傭姐姐說,我應該是活不了幾年了。”
他無語,連章魚小丸子都懶得喂我了,似乎被我竟然會相信這種話蠢到了,“誰說的,為什麼。”
“因為幾年後直哉少爺就要娶夫人了。”我小心翼翼地說,每個字都講得很慢,隨時觀察直哉少爺的情緒,決定要不要說下去,“到時候,夫人肯定會把我殺掉。”
“哈。”直哉少爺像是想到了什麼,表情從無語轉變為了得意洋洋,捏住我的臉左右晃了晃,故意用危險的語氣說,“的確啊,我以後要娶的肯定會是咒術家族的嫡女,對方姑且不說相貌方麵如何如何,能力也不必比我出眾,但怎麼說也得繼承些什麼術式吧?而你呢,不過是個沒有咒力的廢物女人,到時候應該就隻有任人宰割的份吧?”
我眼睫顫啊顫的,有點害怕。
直哉少爺欣賞到了滿意的表情,微揚起嘴角,“不過呢,如果你乖一點,不再做錯事,我以後也不是不能多罩著你一點。”
他說得揚揚自得,一副需要我為此感激他的模樣,同時又用簽子插了塊章魚小丸子喂我嘴邊。
我咬住章魚小丸子。
他抽回簽子。
但這次我卻並沒急著吃進嘴裡,而是含著,踮起腳尖,輕輕抓住直哉少爺的衣襟,將章魚小丸子喂進了他嘴裡。
他呼吸斷層了下,舉著章魚小丸子的那隻手也僵在半空。
恰巧此時,外麵有煙花升騰到空中,炸開。
我在直哉少爺顫顫的眼睛裡,看到了我,還有我身後那令人心動的煙花。那種璀璨奪目、卻又轉瞬即逝的花,我隻有每年的大晦日才能看到。
【砰砰砰——】
這時候,相比較煙花炸開的聲響,和人群爆發出的歡呼,我更能聽清的是直哉少爺竄到不能自已的心跳。
我悄悄拔出藏在懷裡的水果刀,繞到他後背舉起來,瞄準他側頸。
他眼睛雖然睜著,卻已經完全陷入了迷離,燙紅的耳尖也暴露在了空氣中。如果是往常,他一定會羞憤難當地遮擋住,不允許任何人看到他糟糕的狀態。
但此時此刻,應該是太過驚訝我突如其來的吻,又或者是對嘴裡的章魚小丸子感到無措,他渾身僵硬得像塊石頭。
僅存的那麼一絲理智,也被他用在了警惕有沒有人路過這件事上。
直覺告訴我,這是不可多得的好機會。
我將水果刀攥緊,猛刺下去。
鮮血一下子就濺上了我的手,那把刀紮進去之後,我就拔不出來了。
他原本迷離半睜的眼瞬間瞪大,但表情還有些放空,似乎陷入了混亂和茫然,完全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直到伸手摸向脖子。
結果摸到了一手的滾熱,他才逐漸明白過來。
他沾滿血的手微微顫抖,抬眼,裡麵有被背叛之後、無法遏製的怒火。
這是我第一次做這麼大膽的事情,不慌是不可能的。
我手足無措後退幾步,掉頭就跑。
可沒跑多遠,就感到後背有股大力傳來。我重重摔出去,腹部撞向石牆,疼得我臉色慘白,整個人都蜷縮成一團,半天爬不起來。
直哉少爺還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從脖子像漏水般源源不斷滲出來的血液將他衣襟染成血紅。他扶著插在脖子上的水果刀,胸膛劇烈的起伏著,不知是疼的,還是氣到了極致,他瞪得通紅的眼睛裡充盈著憤怒的淚水。
他張開嘴,似乎想罵我,卻根本發不出聲音。
就像當初的佐藤少爺一般。
每張一次嘴,都有一大團血順著他的嘴角往外冒。
他更憤怒了,但更多的是不甘心和不理解,他覺得自己已經對我那麼好了,不明白我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他撲過來,死死掐住我的脖子,嘴巴動了兩下。
有血順著他的嘴角滴到我的臉上。聽不見聲音,但我知道,他在罵我:
賤人。
我被掐到無法呼吸,窒息到眼淚順著眼角往外冒,感受到自己因即將死亡而破碎的脈搏的跳動,我抓住直哉少爺狠狠掐我脖子的雙手,滿臉是淚、磕磕絆絆地用微弱的嗓音道歉:
“直、直哉少爺,對不起……我錯了,再、再也不敢了……”
掐我脖子的手頓了頓,力道有那麼一瞬間的鬆懈。我抓住機會,將插在他脖間的水果刀又用力往裡壓了壓。
然後一把推開他,捂住受傷的肚子、急急巴巴地往巷外逃。
期間我回頭看了眼,巷道很黑很黑,直哉少爺滿身是血的躺在地上,他一手死死撓抓地麵,一手捂住插在脖子上的水果刀,一團團殷紅的鮮血順著他的嘴角往外冒,不一會就在地麵彙聚成一灘。
那雙金色的瞳仁如毒蛇般豎起,充斥著難以掩飾的憎恨,死死地、就那樣一直一直盯著我。
我想起了九年前,在禪院家的灌木叢後,我戳傷他眼睛時。
他也如現在這般。
*
來抓我的人越來越多了。
我躲進垃圾桶旁的廢棄紙箱裡,等這波人離開後,我儘量避免牽扯到腹部傷口,從箱子裡爬出去,在居民附近偷了件不起眼的衣服,將身上的和服換掉。為了減輕些罪惡感,我將頭發上直哉少爺第一次帶我逛街時,給我買的櫻花流蘇發夾留在了那裡。
我偷來的這件衣服很大,連衣帽也很大。
戴上帽子的時候,幾乎將我整張臉都擋住,要看不清前方的路。
我每次都是白天人流量大的時候才出去,晚上找個隱秘的地方藏著睡一夜。因為白天的時候即使被發現了,我也能趁亂逃跑,比晚上在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的街上逃跑要輕鬆很多。
我沒有身份證明之類的東西,沒有手機,沒有錢,就連體力都不是特彆好。禪院家那邊的人可能是料定了我逃不出東京,所以我隨隨便便走到哪裡,都能看到有人在找我。我偶爾竊聽他們的談話,得知直哉少爺並沒有死。
我也沒太多失落。
畢竟我一直都沒奢望那一下真的能殺死直哉少爺。
又是一個氣候沉悶的傍晚,我扯著寬大的帽子遊蕩在街上。看到有人沒吃完的食物要丟掉,我就走上前去,很小聲地詢問:“能不能把它留給我?”
但可能是我好多天沒洗澡了,身上很難聞。大部分人在我還沒靠近過去,就立馬遠離我了。
我的肚子咕嚕嚕叫起來。
我用力捂住。
垂頭喪氣地往前走,恰好路過一家漢堡店,好香好香的食物香氣從裡麵飄出來,玻璃牆內,坐在那裡的人們,都穿著乾淨整潔的衣服,有已經參加工作的,有高中生,還有被父母帶來的小學生。
他們手裡拿著炸雞、漢堡包,還有薯條……
我逐漸有點走不動道了。
趴在窗前,往裡麵看,離我最近的座位上坐著的那個女孩一扭頭看到我,嚇了一跳,哭出聲來。
她的媽媽嫌棄地看我一眼,帶著小女孩換了個座位。
我感到些許抱歉,朝她們滿懷歉意地笑一下,捂著肚子離開了這家店,繼續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直到我又看見一個目標。
是個中學女生,手裡拿著吃到一半的卷餅,意興闌珊地好像不打算繼續吃了。
我吞咽一下口水,再次嘗試靠近,小聲:“那個、如果你不想吃了的話,可不可以……”
她一如之前那家店裡的小女孩,被我嚇了一跳。
被我詢問時,下意識就將手裡的卷餅,連同喝到一半的汽水都一齊遞給了我。
我緩慢眨一下眼睛,抱住食物:“謝謝。”
女生連連擺手,倉皇逃走了。
——好像嚇到她了。
“抱歉……”我衝女生的背影喃喃了下。
我抱著乞求來的食物,走到兩家店鋪中間的窄小縫隙裡,很小的空間能給我帶來更多的安全感。
我將卷餅的包裝袋拆開,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至於汽水。
我喝了一口,口感很熟悉,我喝過,之前跟佐藤少爺在外逃亡時,佐藤少爺買給我過,好像是叫可樂。
我有點舍不得就這麼立馬喝掉了。
可即使我小口小口地輕抿,也還是有喝光的時候。
天上飄下細細的雨,罐子裡的可樂見底了。
我抱著空空的它,透過窄小的縫隙,看外麵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街道。準確來說,是盯著街邊翻垃圾桶找瓶子和紙箱的老人。
——這樣可以賺到錢嗎?
我低頭看向懷裡還沒喝完的汽水,一點點將它抱得更緊了。此時此刻,沒有任何人能從我手裡將這個瓶子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