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在說他的孩子的孩子跟我差不多年齡嗎?
但我有點不確定。
之後,他又在地上畫了一堆路線,最後在京都圈了個圈。我認得京都這兩個字,但其他地名我就不認得了。
他在京都上方,寫了一行字。
那些字,我也不認得。
他也是寫完之後,才反應過來我不認得字,於是指指自己,又指指京都。
我又試探性詢問:“她們是在京都?你想去找她們。”
他點頭。
我看著滑梯外麵的雨,抱著他分享給我的剩麵包啃。不可避免的,心底有點空落落。
原來他有家人的啊……
*
他一般會在每天傍晚,去專門收廢品的人那裡,將廢紙和空水瓶賣給對方。換來的錢,他不會亂花,也不會用在買食物上,而是攢著。他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每輾轉到一個地方,都會用撿破爛的方式賺取路費,去下一個城市。
一點一點,直至到達京都。
他幫忙將我的空瓶子賣掉後,獲取的錢,他小心翼翼數清楚,塞給我。
看著掌心還帶著溫度的錢。
我合起手來,貼上心口處。自從佐藤少爺死後,一直空落落的心臟在這一刻,被幸福填充得滿滿當當。
我很愛吃米糕。
他發現了。
有一次我們跟往常一樣躲在公園滑梯下麵,跟流浪貓狗一起分享食物時,他忽然從懷裡掏出來包得整整齊齊的米糕。
好香好香。
那香味就像無形的手,不停勾引我。
他見我止不住地吞咽口水,再次傻笑起來,白色的、邋裡邋遢的胡子都隨著他的笑顫動起來。
他將米糕遞到我手裡來,做了個‘吃’的動作。
我吸吸鼻子。
將這一塊彌足珍貴的米糕小心翼翼分成兩半,他一半,我一半。
我吃得十分緩慢,每一口,都要在舌尖細細品嘗,才舍得咽下去。但他比我吃的還要慢,而且還是一點一點剝著吃的。
等我的吃完了,他還剩下大半。
然後一如既往笑著,將他的那半塊米糕遞給我。
在悶熱潮濕的東京,我心間的那朵花越開越大。我的笑容多了,我的話多了,我跟他說喜江阿姨的事,跟他說我最喜歡的小貓叫杏花,跟他說我的母親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她長得很漂亮,比我漂亮無數倍。
但她總有做不完的活,不管多努力,也還不清債務,後來在雪天病逝了。
他有些愣怔地看我,不斷比劃雙手詢問我,為什麼我的母親會欠債那麼多。
我說:“因為我的外婆偷了東西,所以我們要還債。”
他問我的名字。
我笑著,眼睛彎彎的,裡麵洋溢著幸福:“我叫奈穗子。”
他忽然就哭了。
啞巴哭起來是沒有聲音的,但他哭的好傷心。
我手足無措問他為什麼哭。
他什麼也不說,隻是將攢了很久的路費全用來買了米糕,因為我說,我最喜歡吃米糕了。
接下來,他每天撿垃圾換到的錢,都會用在給我買一塊熱氣騰騰的米糕上。
今天一如既往。
天色有點黑,我等在街邊的巷子裡,努力拉著帽子往下,遮住自己的臉。
他在車輛川流不息的街對岸,在那家很有名的店鋪買好了米糕。他在馬路邊等綠燈,他的背很駝,瘸腿使他步履維艱,但他始終笑得很慈祥。
綠燈亮了。
我看著他擠在人群裡,步伐緩慢地朝我靠近。注意到我的視線,他還非常費勁地用斷手舉起裝在袋子裡的那塊米糕,朝我晃一晃。
引來我的笑。
“抓住她!”
突然插入進來的高聲,打破了我私以為的幸福生活。我看到了人群中的禪院家的人,他們擠開老人,朝我衝過來。
我呼吸驟停,掉頭就跑。
但胳膊還是被扯住了,很大力的被扯住了。我哇哇亂叫打他,但根本撼動不了他一點。
忽然有人緊跟著猛撲過來,將男人撞倒,然後抓住我的手,帶我狂奔。
是那個老人。
他一瘸一拐,速度卻很快,帶我在東京街頭四處逃竄。他對這裡的路線比我熟悉多了,更能輕易甩開追捕我的人。
最後,我們躲回經常呆的那個滑梯下麵。
我也是這時候才發現他受傷了,肚子上破了個窟窿,我甚至能透過窟窿看清他身後滑梯粉色的牆,鮮血不停地往外冒。他的嘴裡也有血,他每笑一下,就有血順著嘴角往外流,將他白花花的胡子染成紅色。
我手足無措地捂住他的傷口,想堵住血。
但根本堵不住。
我不知所措到哭出來。
他卻顫著手將袋子裡的米糕遞給我。
我徹底壓抑不住哭聲,大哭起來,“我不吃,我再也不要吃米糕了,你不要流血,你不要死……我不吃米糕了,我討厭吃米糕!”
佐藤少爺死掉的時候,也是嘴角不停地往外冒血。
我討厭這樣的流血方式。
討厭至極……!
但他還是傻笑著,除了上次聽見我叫奈穗子時莫名其妙哭得很傷心,他好像隻有這一個表情。
“在這裡麵,快!”
禪院家的人循著他的血跡找來了。
他一把推開我,將我推去滑梯底部的另一個出口。然後費勁地鑽出去,抱住率先過來的那人的大腿,死死的,怎麼都不放手,急促地衝我發出“啊啊啊”的聲音。
我知道。
他是在催促我快逃。
我擦掉眼淚,沒再猶豫,從地上爬起來,狂奔。
身後傳來毆打和咒罵聲,但沒有哀嚎聲。因為啞巴是發不出聲音的,可我明明不是瞎子,卻不知為何,眼前的視線就是很模糊,即使擦掉了眼淚,視線依舊很模糊。我也沒回頭,因為我已經知道了他的結局。
那些人很快就又朝我追上來。
帶著老人的血。
我不明白這個世界為何總如此惡意對待我。每次都在我以為抓住幸福時,又殘忍地將其奪走。
喜江阿姨是。
佐藤少爺是。
老人也是。
我喜歡的人,永遠都不會有好的結局。傷害我的人,即使刀都刺進了他的脖子,他也輕易死不了。
我跑得很快,是玩了命的跑,摔倒了,又立馬爬起來。鞋子跑丟了,我也沒回頭去看一眼。
可他們還是離我越來越近。
他們用帶著老人鮮血的散著腥氣的手靠近我,妄想抓住我。
我看到了昏暗的巷道儘頭,穿著東京校學生製服的高個子黑發少年,他雙手插兜靠在牆上,嘴裡叼了根沒點燃的煙,正仰頭閉著眼在做短暫休息。
上次見麵時紮的丸子頭換成了半丸子頭的發型,披散下來的黑發長度在肩膀靠下。
他看起來比上次更消瘦了。
黑眼圈也更重了。
但他很強,很強,強到教訓直哉少爺都隻需要三五下。
我要活著。
我需要有人保護我。
我宛如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我唯一的希望,我接下來生命的全部,我朝他撲去,緊緊扯住他的袖口,注意到他微怔著睜開眼,朝我看來的視線。
我的眼淚冒得更多了,撲簌簌的不停順著我的臉頰滾落下去,我語無倫次,哽咽不止,我扯著乾啞的嗓音向他求救。
“求你幫幫我……”
“你想要什麼都可以,我把我自己的所有都給你,幫幫我,幫幫我……”
……
天上又下起了雨,將我心上盛開的那朵花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