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話,自己就能早入伍。
早點上戰場,也能早點出人頭地。
他正想著,那原本正琢磨著報仇的周梨忽然站著不動了,且五官扭成一團,一手捂著肚子。
“你怎麼了?”他忽然嚇著了,當時周梨腳壞成了那樣,也沒露出過這麼痛苦的表情啊。
所以下意識地便以為,是那些小畜生的馬車,肯定傷著周梨了。
然後不由分說,立即蹲下身將周梨強行背起,朝著城裡快步跑去,“阿梨你彆怕,我們馬上去找大夫。”
周梨隻覺得這股子疼,略有些熟悉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這樣疼過?
而且這股疼來得太過於洶湧,幾度叫她暈了過去,就這樣叫白亦初這樣背著一路朝城裡飛奔而去,找了離城門最近的一家醫館,便衝了進去。
周梨叫他在背上這一顛簸,昏昏沉沉的,不知道什麼時候見了紅也沒察覺到。
而白亦初一跨進醫館大門,就扯著嗓子大喊,“大夫,大夫救人,快救人啊!”
他急得滿頭的大汗,加上周梨這會兒狀態也的確很不好,太疼了,臉白嘴青的。藥童一見她這臉色,又見白亦初身上有血跡,也嚇得不輕,跟著白亦初一個樣子,扯著脖子朝裡喊他師父。
大夫真當是出了什麼大事,藥都沒來得及包好,就急忙出來,隻見幾人表情都十分緊張,忙讓白亦初將人放下來。
白亦初小心翼翼把昏睡中的周梨放下,看著她那臉色更焦心了,“大夫,大夫,她怎麼了?她不會死吧?”他還發現,自己袖子上,還有些血,這肯定是阿梨的。
一麵仔細回想著,那馬車疾馳而來的時候,自己明明將她給拉開了,更何況當時如果擦傷了,自己怎麼沒發現?還是因為當時隻顧著生氣?
先生一臉嚴肅,真當是遇到了什麼疑難雜症,真挽起袖子準備研究一二,可沒想到摸上周梨的脈,頓時就忍不住抽搐起嘴角來,先是罵了一旁同樣緊張兮兮的小藥童,“叫你平日多用功,你不願意上心,遇了事情就隻曉得大呼小叫。”虧得這醫館沒多餘的人,不然多鬨笑話!
白亦初見他這緊要關頭還去教育弟子,一點都不上心周梨的病症,急得好似那熱鍋上的螞蟻,再度問道:“大夫,她怎樣了?”
大夫這才將目光落在白亦初身上,口氣稀鬆平常,“不是什麼大事,早前怕是著了嚴重的寒涼,我給抓幾副藥回去,好生調養一番,就沒事了。”
但是白亦初不相信,覺得眼前這分明就是庸醫,“怎麼會沒事,她都流血了,而且還流了……”
不過‘好多’兩字沒說出口,就叫先生被他那質疑的目光引得不滿,直接給打斷:“哪個來月事的姑娘不見紅?”他活了大半輩子,沒見哪個姑娘來月事不是紅色的。
“可是……”白亦初還想說什麼,忽然一個激靈反應過來,那一張生得好看的俊臉上滿是通紅。有些手足無措起來,不過一想到周梨被一個月事疼得暈過去,又萬分擔心。
尤其是想到大夫說她著了寒涼才會如此,便想到肯定是那雪災的時候落下的病根,都怨自己沒照顧好她。於是隻硬著頭皮問,“那,那我現在怎麼辦?”難道就看著她這樣落紅?
大夫白了他一眼,“你家裡沒有女長輩了麼?”
“有。”白亦初忙點頭。
“那就帶回家去,長輩們曉得怎麼做。”大夫說著,見白亦初一副萬分擔心的焦急模樣,又道:“你先背她回去,弄些紅糖水給她暖一暖肚子,你家在何處,一會兒藥抓好了,叫藥童給你送去。”
白亦初忙留了地址,然後背著周梨趕緊回去。
隻不過這一次脫下了自己的外裳,給周梨圍在腰上。
周梨並不曉得,自己因為這第一次來月事,疼得昏了過去,鬨了這麼一回笑話,醒來後見莫元夕一直笑,問了才曉得白亦初被自己嚇著,大喊大叫背著她去醫館求救。
周梨能想到場麵有多尷尬,心裡開始慶幸,幸好當時自己不清醒,不然好社死啊。
莫元夕她們這些過來人已經給她做了好幾條月事帶輪流著換。
當了好幾年的小女孩,周梨幾乎已經忘記了女人還有每月流血不會死的這個特異功能了。自然也就沒去考慮過這個問題,可是如今看著包著草木灰的月事帶,總覺得到處都是細菌病毒。
拿著左看右看的,“咱裡頭就不能放點彆的麼?”
莫元夕想了想,“有是有的,聽聞上京那些貴女們,月事帶都是白棉布做的。”不過那一天得換多少次啊?她反正當時在家也算是錦衣玉食,但也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用的仍舊是裝著草木灰的月事帶。
可周梨還是怕,雖說高溫消毒,那些草木灰都是經過大火淬煉的,但她還是不放心用。
白棉布白棉花,現在家裡這個條件,想都不要去想。
於是隻重新將那些月事帶都拆了,給熱水裡煮,第二天讓莫元夕幫自己放在太陽底下曬。
至於她就坐在房間裡不出來,但凡有點感覺立馬去找馬桶。
當然,也不能什麼都不乾。專門找了個乾淨盆自己重新燒草木灰,然後當天晚上再裝進那太陽底下暴曬過的月事帶裡。
這樣,她稍微用得放心了許多。
藥每日三頓,白亦初親自煎,好生叫元氏周秀珠滿意,隻覺得白亦初這個小女婿是真的好,阿梨當時那樣,他不知情帶去找大夫就算了。
知曉了後也不嫌棄,更沒像是彆的男人那般,覺得沾染了女人的月事血跡會覺得晦氣。
所以元氏和周秀珠甚至偷偷說,“他若一輩子都這樣對阿梨好,就算是整日在家吃閒飯都使得,咱就辛苦幾分,隻要能對阿梨一直好。”
不怪元氏和周秀珠對於白亦初這個舉動如此感動,實在是這個世道,對於女人就十分苛刻。
他們這蘆洲還好,有的州府聽說女人來了這月事那幾日,連廚房都不能進,更不能見到自己的丈夫,以免將那黴運傳染給家裡的男人。
不能進廚房,自然就不能給全家人煮飯,那運氣不好的,婆婆煮了飯,可不會給媳婦送去。
這也就意味著,那幾日裡媳婦隻能喝水,聰明些的會提前準備些乾糧。
反正是萬分可憐。
周梨這月事一事,白亦初上學的事情也耽擱了下來,這叫周梨心裡那叫一個急啊。
這一著急,人就上火,急得牙齦腫痛,晚上迷迷糊糊睡過去,自來不愛做夢的她,竟然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醒來滿頭的汗水,著實給嚇得不清,甚至有些開始分不清楚,自己如今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
她那個夢奇妙得很,這個世界是一本書,要命的是白亦初,夢裡他如願上了戰場,還拿命換了不少功勳,但是竟然被一個叫李司夜的人給頂替了去。
這個李司夜原本是皇室宗族旁支,多少也算得上是皇親國戚,但他母親走得早,父親偏愛繼母所生的弟弟,對他這個嫡長子不聞不問,放任其自由生長。
他這種也不疼娘不愛的,就連京城裡一個小官的兒子都可以欺辱。
所以長期在這種屈辱之下受折磨的李司夜按理應該走向犯罪道路才是,但是他意外發現母親是被人所害,嫌疑人正是自己的父親和繼母。
奈何繼母娘家位高權重,他為了替母報仇,便決定出人頭地,但是父親的緣故,他沒讀過幾年的書,於是就隻能選擇上戰場。
當時看到立了大功,極有可能被冊封為前鋒小將,卻因重傷昏死過去的白亦初,便含淚自責地趁著對方昏迷,將那潑天的功勞給頂替了。
他想,自己身背殺母之仇,白亦初醒來,一定會原諒自己的。
李司夜還有個好兄弟叫鄭三好,這人出生市井,一直都覺得李司夜這種皇親國戚能和自己做朋友,是真心看重自己。事事以李司夜馬首是瞻,還一起跟著到戰場上來,對李司夜更是堅信不疑。
但鄭三好可能沒考慮過,李司夜跟他做兄弟,其實是因為李司夜沒有選擇啊。因為他父親偏愛的弟弟的緣故,想想一個小官員的兒子都可以欺辱他,那他在上流社會裡,怎麼能尋到朋友呢?
可鄭三好沒這份腦子。
以至於當白亦初醒來,指罵李司夜冒頂了自己的功勳時,連個當官的都沒見著,就被也沾了李司夜的光,成了百夫長的鄭三好便直接對白亦初用了軍棍,打了個半死。
回應這鄭三好覺得白亦初異想天開,居然敢無懈自己英勇無敵的好兄弟。
白亦初被打得傷了腿,在軍中自然是無法待下去。
夢是零碎的。
周梨隻知道後來,白亦初又莫名其妙替李司夜頂了罪,被萬人唾棄,下場淒慘,而白亦初這個年少時候的妻子,也就是自己被挖出來鞭屍……
而李司夜因為白亦初的功勳,從此在軍中扶搖直上九萬裡,人生就像是開了掛一般,到最後白亦初死的時候,他已經是鎮國大將軍,娶了上京的第一明珠。
民間甚至有不少關於他的勵誌話本子,什麼從小為母報仇忍辱負重,最後血戰沙場,鐵骨錚錚,保家衛國,成了國之柱石。或是與上京第一明珠羨煞了天下女子的一世一雙人的美滿愛情故事。
周梨越想,越是憤怒,氣得渾身發抖,與之比起來,前幾天那清風書院的事情,倒不算的什麼了。
那些並未給自己和白亦初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可是這個所謂的李司夜!
這是要了他們的命啊,還叫他們死後都不得安寧。
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將這李司夜的名字在口中來回嚼了一遍,現在就恨不得去上京將那還不過和自己差不多年紀,在家裡受苦受難的李司夜剁了。
她不惱自己死後被挖出來鞭屍,她是替白亦初委屈不甘,白亦初這樣善良的人,憑什麼因為這李司夜為了替母報仇的‘不得已冒充’,就要成為他的工具人,甚至是淪為炮灰呢?
“讀書,一定要讀書!”她又想起那夢裡,保皇黨和當今聖上真的打起來了,而且打得不可開交,四處征兵,白亦初是因為白丁身份被拉上戰場的。
所以她現在隻有一個念頭,不能馬上去上京殺了李司夜,那就隻能讓白亦初立即考一個秀才身份回來。
以此避開。
可是秀才,也不是那樣好考的……而且隻有兩年的時間了。
她一時隻覺得時間緊迫,急得直接就掀起被子,披了衣裳套上鞋子,忙朝對麵白亦初的房間裡去。
家裡房屋足夠寬,她相中的那耳房已經被定為做書房使,雖然裡頭暫時沒有一本書。
正房元氏住著。
而她和姐姐杜屏兒莫元夕她們一起住在左邊的廂房,白亦初和柳小八帶著小樹住對麵。
白亦初習武之人,警覺性自然是高一些的,周梨一進來他就一下醒了,隻不過見著是周梨,方收起了那一身的警戒。
然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周梨忽然奔向他的床,然後撲倒在他懷裡,一把緊緊地抱著他。
他有些莫名其妙,正要問,發現周梨臉上黏糊糊的,全是淚水。
這讓白亦初一下就慌張了,他或許還不懂得什麼是情情愛愛,但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默認了周梨就是自己的媳婦,是這一輩子對自己最重要的人,和自己相伴的人。
所以他看不得周梨難過傷心。
“阿梨,你怎麼了?”他一手忙著給周梨擦眼淚,一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試圖安撫。
周梨也怕驚動大家,隻壓低了那哭腔,“我做了一個夢,夢裡你死得好慘,你被人害了。”
白亦初鬆了一口氣,又十分開心,“那是夢,假的。”
可周梨卻不是那樣好哄的,她堅決地搖著頭,“不,這個夢不一樣。”然後將自己的夢一一告知了白亦初。
說完後,見白亦初沒什麼反應,便質問道:“你不信我對不對?甚至覺得是我為了騙你讀書編造的!”
白亦初搖頭,“不是,我沒有那樣想,隻是覺得你這個夢,好生玄妙。而且李司夜這個名字,我好像此前在哪裡聽到過一樣。”但是白亦初一仔細想,就覺得腦子裡怪難受的。
便不敢再多想了。
隻是看著因為自己被人謀害而淚眼朦朧,半夜三更不顧規矩跑到自己屋子裡來的周梨,他心中感動,也將那上戰場的心思給歇了,一手溫柔地給她擦拭著眼角的淚水:“你彆哭,我以後再也不想去什麼戰場了,我好好讀書,不就區區一個秀才麼?我明年就考,不,我今年就去參加。”
說著要發誓。
周梨見此,破涕為笑,“發誓什麼呀,那秀才也不是這樣好考,我方才想了,到時候若真如夢裡一樣,我們就躲到桐樹村去。反正不管如何,我不能讓你去做這炮灰!還有那個李司夜什麼鄭三好,我一個都不會放過他們。”
不對勁,白亦初還是覺得李司夜這個名字聽過。
但是他真的敢發誓,這是第一次從周梨嘴裡聽到。一麵也順著周梨的話:“對,不會放過他,他為了替母報仇不得已,可是那時候,我也許也想掙功名回來風光娶你呢!”
一想到夢裡周梨早早就沒了,他就更擔心了,對這個第一次聽說,卻又覺得熟悉的李司夜,莫名有了一種厭惡憎恨感。
甚至開始懷疑,阿梨走得早,說不準和這李司夜有什麼關聯呢?
他越想越害怕,人就是這樣總會自己嚇自己。
但這種自己嚇自己的想法,也一下讓白亦初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他得讀書,得出人頭地,趕在那個李司夜出人頭地之前。
又或許阿梨這個夢就是個單純的夢,但是以防萬一,他也要努力,不能再這樣混日子了。
反正讀書掙功名,不也是對這個家有好處的事情麼?
這一夜後,這李司夜的名字,都被刻在了周梨和白亦初的腦子裡。
翌日,周梨就頂著那有些腫脹的眼睛,和白亦初上街去置辦行頭。
自打清風書院被排除在外後,大家便到處在街上打聽城裡的私塾學館。
隻是這終究是州府,私塾還挺多,不少先生都頗有些名聲。
周梨原本打算和白亦初去拜訪這些先生,但一想到這些先生在外小有名聲,興許瞧不上白亦初這樣的學生。
畢竟白亦初隻是在鄉下學堂度過一段時間的書,或許在他們眼裡,隻是堪堪認得幾個字,不值一提罷了。
這樣的人,州府那些個酒樓茶館裡,哪個算賬先生寫不來字不識數?
而且束脩相對也有那麼一點高,白亦初苦口婆心勸著周梨,“我又不是傻子,何必去花那冤枉錢呢?何況這些人一有點名聲,就不知道風吹哪頭了,像我這樣的窮學生,他們怕是不會願意用心教授的,與其白送他們銀子,我看不如去那武庚書院。”
但這武庚書院,是大家都極其不推薦的。
這武庚書院早前其實輝煌過的,可惜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而且這幾十年來一代不如一代,如今是書院裡,聽說隻有三個學生了。
而且隻有一個先生,三十多歲的人,不知道是什麼來路,隻曉得是上一任山長的弟子。
他也是現在武庚書院的山長。
白亦初繼續給周梨洗腦,“咱們就先去看看,如果真的不行,再去彆的地方試試也行啊。”他其實是聽說,這武庚書院雖是殘破,但是聽說藏書不少,畢竟當年也是曾經輝煌過的,多少是有些底蘊在身上。
因此他的想法是,自己也不傻,如果先生真的教得不好,那些個藏書自己自己鑽研鑽研,也好過去那些個沽名釣譽的學館裡讀白口書要好得多。
周梨終究是被一臉要認真讀書出人頭地,再也不會考慮上戰場,勢必今年就要下場拿秀才身份的白亦初給說動了,“那,咱們先去這武庚書院看看。”
當下便問了地址,人聽他們要去武庚書院,現下又是那招學季,白亦初這樣子穿著一身新袍子,又提著籃子,裡頭必然是拜師禮,便曉得是去那邊讀書。
又見著穿得體麵的白亦初還有些樣子,隻覺得去那裡是白白糟蹋了,還好言勸了一回。
但白亦初不是奔著先生去的,而是奔著那藏書,自然是因充耳不聞,隻朝路人道了謝。
和周梨尋了過去。
這州府一再擴建,使得五十年前鼎盛不已的武庚書院如今地處在北市,被那勾欄瓦舍給圍在這中間。
北市好幾個坊裡都是這種花街柳巷,那瓦舍裡又都是些三教九流,這種地方怎麼合適讀書?
整日在這些個醉生夢死的環境中,先生又能是什麼正經人?
這大概就是因為地理環境,造成了武庚書院走到現狀的緣由之一。
不過好在現在是白天,勾欄院裡都在休息,安安靜靜的,也就是瓦舍那頭傳來的雜耍聲有些吵鬨罷了。
兩人穿過一條條陰暗或者是灑滿了酒後嘔吐物的巷子,終於尋到了藏在其中的武庚書院。
白亦初上前敲響了門。
裡頭卻是無人答應,兩人又耐著性子等了好一陣子,期間繼續敲,裡頭終於傳來了腳步聲,隨後這脫了漆的陳舊大門被打開,一個八歲多的黃毛稚子探出頭來,“兩位找誰?”
“勞煩小兄弟,我們想詢問,貴書院今年可要招生?”白亦初問著。
那小孩兒聞言一愣,綴滿天真的小臉上,一雙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很禮貌地回了句,“哥哥姐姐你們稍等。”隨後朝著門裡大喊了一聲:“先生,有學生來報名了!”
真的是很大一聲,在外麵的周梨和白亦初隻覺得兩人耳朵頓時都嗡嗡的響。
但還沒等兩人反應過來,這麼個小孩子,怎麼聲如洪鐘一般?就忽然聽得四麵八方的樓閣裡都傳來了叫罵聲,或是手絹或是果汁皮,齊齊朝著這大門口扔來。
白亦初下意識地將周梨往屋簷下麵拉,將她護住。
“小獅子,你發瘋了,一大早就吵人!”
“要死了,老娘這做夢數銀子呢!”
“……”
這樣的罵聲不絕於耳。
好在東西她們隻扔了一回,裡頭被叫小獅子,且又滿臉天真的小孩兒有些不好意思地撓著頭朝他倆解釋,“不好意思啊,第一次來就叫你們見笑了,其實這裡的姐姐們都挺好的,就是討厭白天休息被吵。”
幾乎是他話音剛落,一個披頭散發的文雋中年男子就出現在了他們的視線裡,削瘦的麵孔上沒有一跟胡須,頭發烏黑,披在腦後,不過梳得整齊,一身洗得發白的圓領長袍,已經瞧不出本色究竟是什麼了。
不過周梨卻瞧見了他手裡的梳子。
顯然,他聽到這小胖子喊的時候,可能正在梳頭。
但是周梨撇了撇那已經快要掛到天空正中央的太陽,覺得現在起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這先生瞧著也不大靠譜。
可是先生十分熱情,想伸手熱情握白亦初的手,大抵想誇他幾句慧眼識珠的話,但似乎才察覺到手裡的斷了好幾個齒痕的梳子,隻塞給身後的小孩兒,拉起白亦初就進去,“你能選擇我們武庚書院太明智了,我領你看看我們書院去。”
說罷,也朝周梨喊道:“小姑娘你也來瞧。”
跨進了門檻,仿佛像是置身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裡一般。
這書院和陳舊布滿斑駁的牆外,是四通八達的小巷子,巷子裡馬上宿醉的嫖客留下的嘔吐物,或者是勾欄院裡的潲水。
總之各種臭氣熏天,老鼠橫行。怎麼看都是個汙濁肮臟的世界。
可是進入這扇門後,哪怕入目所見一切皆充滿了曆史,甚至有些破敗感,可那一葉窗戶或是一叢竹,都處處透著一股濃鬱的文化氣息。
這和那修築得巍峨輝煌的清風書院來比,周梨覺得這裡更該符合清風二字。
到底是曾經萬眾矚目過的書院,騎射禮樂書數,如今也都仍舊教授,雖然那馬棚裡的馬略瘦了幾分……
但場地總歸是有的。
而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滿臉都寫著單純天真的大嗓門小孩兒,竟然多出了兩個身影。
瞧著也是十一二三歲的年紀,遠遠地跟在後麵看著他們倆。
有那麼一瞬間,周梨覺得他和白亦初好像猴子……
但依稀聽到了其中一人說:“先生怕是要白忙活了,這麼幾年,來咱們書院多少人了,又有誰留下來?”
另外一個那長相看起來略顯冷漠,抬著白皙的下巴‘嗯’地輕聲附和著。
還有那大嗓門小孩兒覺得,白亦初會留下了和他們一起上課,以後他們也許就有同窗了。
先生很熱情,事無巨細地介紹著這書院裡的每一個角落,但對於從前的輝煌,卻是隻字未提。
實在叫人覺得奇怪。
不過白亦初已經下定決心,尤其是到了藏書閣的時候,更是直接和周梨說,“我想留下來。”
周梨其實蠻喜歡的,這裡有種給人一種大隱隱於市的感覺。
這樣被勾欄院和瓦舍包圍的書院,雖然是陳舊,但卻未沾染外麵的一絲汙濁。
聽到白亦初要留下來了,先生十分激動,立即便與白亦初保證,隻要他留下來,肯定傾儘全力教授畢生所學。
就是不知道他這畢生所學的容量有多大。
周梨將拜師禮送上,以及準備好的束脩。卻不想先生竟然說書院是不收束脩的。
所以這是書院沒發展起來的緣故麼?貪便宜的人是有,但還有一種覺得便宜不是貨的人。
加之如今這武庚書院又被這樣的環境包圍著,那願意送孩子來的人就少之甚少。
拜師禮是在藏書閣舉行的,雖然落魄了,但禮儀是一點也不可廢。
周梨本來在一旁觀禮,隻是瞧見那數之不儘的書本時,有些動心,忍不住問:“先生,我可以來這裡看書麼?”
不想先生眼睛一亮,“你也識字?”
“認得一些。”周梨回著。
先生卻朝她招手,“那你過來,你若成了我武庚書院的學生,這裡的書隨便你看。”
這下換成周梨愕然了,有些難以置信,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問題。
他要讓自己拜師?在他這裡上學?
朝廷沒說不讓姑娘家讀書,但是書院,甚至是那皇帝的女兒都沒資格和皇子們一起聽課。
頂多也就是給她單獨請個先生,在自己的宮殿裡學習罷了。
也是如此,權貴人家的小姐們,也都是請先生在家授課。
這到書院裡,和男學生一起上課的,前所未聞。
然而先生在周梨詫異之際,忽然又改變了主意,揮著手道:“罷了,你想來看書,就來看吧。”讓女子讀書,起的是好心,可是他也害怕,為此害了眼前這個小姑娘。
偶爾來看書,倒也無妨。可若她真留下來和自己這幾個學生讀書,再傳出去,可就沒有那樣簡單了。
他是無所謂,可小姑娘要名聲。
周梨朝他道了謝,心想果然是自己聽錯了,怎麼可能有那麼開明的先生,主動勸女子入學呢?
拜了先生,聽了武庚書院的院訓,雖然其實繞不過忠孝廉節四個大字罷了,但因為先生說的聲情並茂,有感而發講了幾句,大家還是聽得認真,多少有些被感染到。
也將書院裡這僅有的幾個學生給認全了。
方才大嗓門那個隻有小名,就叫小獅子,今年八歲。
另外一個總是拉著臉的,卻又長著一雙丹鳳眼的叫挈炆,這不像是一個中土名字,不過周梨瞧他膚色也白,心想彆真不是中土人吧?
最後一個叫顧少淩,也比較健談,和白亦初周梨一個年紀。
至於先生,雲長。
除了他們這些學生師長,書院裡就一對夫妻,男的管喂馬掃灑,女的負責衣裳漿洗和一日三餐。
和所有的書院一樣,正式開課後,七日一沐休,但也隻有一天,不過白亦初就住在城裡,是可以回去的。
先生要求他明日就來入學,所以今日早放他和周梨回去,一來收拾東西,二來和家中長輩告彆。
但其實他們兩個孩子自己找上門來,還都準備了束脩和拜師禮,顯然家中可能已經沒有了長輩。
就算有,隻怕也是不管事的。
也正是這樣,雲長先生最後同意周梨進來看書,哪怕他壞了書院的規矩。
書院有一條院訓,非本院學子,不可入藏書閣。
可是雲長先生看著這短短五十年,就要徹底消失在大家記憶中的武庚書院,心想這書院都快沒了,還顧及個屁的規矩啊?
讀書的事情就此安排好,周梨和白亦初對於這武庚書院的印象和人都不錯。不過白亦初是覺得:“我瞧著這些同窗們倒是挺有趣的,方才聽顧兄說,挈炆是西域人呢?而且小獅子的大名,得等他成年後,自己取,說是他們家的規矩。”
一麵疑惑地問周梨,“你說咱也看過許多奇文雜記,怎麼沒見過這樣的規矩?”
有趣是另外一碼事,周梨是覺得這武庚書院裡,好像就沒有一個尋常人!若真要有,那就是白亦初尚且算是正常些了。
尤其是那雲長先生,有些癲狂的模樣。
不過自己聽他說院訓時候說的那些話,倒是像極了真正的文人雅士,胸中有詩文香。
聽到白亦初的話,也有些驚訝,“是呢,頭一次聽過,彆是什麼了不得的人家吧?”隻是馬上又給否定了,在武庚書院讀書,且又沒有親人,怕是個可憐孩子罷了。
又想起那小獅子一派純真的樣子,心裡也是喜歡,“明日你去的時候,讓小八哥送你,給大家也帶些咱家正常鹹味的鹵菜。”心下又有些遺憾,“今日所見,外圍環境雖是差了許多,但是那書院總是好的,藏書又多,若小八哥願意讀書就好了。”
然等回了家,隻見柳小八在鋪子裡給人切鹵肉,才做了不過幾日,那動作好似行雲流水一般,麻利得不像話。
而且見他又滿臉的歡喜,仿佛是真愛極了這行業一般。
柳小八將鹵肉包好遞給客人,見了他倆高興地問:“可尋到合適的讀書地方了?”
白亦初頷首,“找著了,隻不過要住在裡頭,七日一休,往後這家裡就你一個男子漢,要勞煩裡多照顧些了。”白亦初這話,倒不是客套,而是他真去了書院,家裡的男丁就柳小八和小樹。
小樹兒還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成長為大樹,替大家遮風擋雨呢!
柳小八一聽,頗有種被委以重任被重視感,立即承諾道:“你放心念書,我不是讀書的料子,這家裡有我呢!”
正要說什麼,又有與柳小八熟絡的客人來買鹵菜,他便先忙去了。
周梨和白亦初便進了後堂去。
隻將讀書之事告知元氏,元氏聽是那武庚書院,雖聽說名聲不好,但她自來對於周梨的話是從來沒有半點懷疑的,周梨說她,她便覺得好,當下去替白亦初收拾行禮。
卻不曉得,這會兒才將繡鋪給支起來的周秀珠和杜屏兒,卻叫幾個紈絝子弟圍了鋪子門。
周秀珠急得不行,見他們左一句右一句地喚著屏兒好妹妹,將屏兒嚇得不輕,忙擋上去。
周梨和白亦初若是在,一定認得出這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