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想,差不多了。不止是她,身後桌旁的顧少淩也好不到哪裡去。眼下發生的這一連串事情,幾乎可以石錘自己的夢裡何婉音用巧記奪來的那一支龐大的船隊水師,連朝廷都比不得,隻能是顧家了。
而那方士給顧家早前的預言,卻是因為顧少淩的緣由,害得親朋好友暴屍荒野。
這可不是什麼好結局……
再結合這霍三娘的事情,即便何婉音沒有那個想法,但是也有人為了她高興,去做這些事。
大家都沉默著,反而剛才被封了穴道的霍三娘尤其活躍了,半天見周梨不說話,隻急道:“你有什麼打算?你既然知道這麼多,總不能像是我一般,莫名其妙就被害成這樣了吧?你隻管說來,隻要我能做的,便是賠上這條命,我也要去做。”
這算是為自己報仇儘一份力!又看朝那死氣沉沉的何致藍,霍三娘更像是打了雞血一般,“你甘心認命麼?嫁你爹又不是你娘願意的,憑什麼要叫你娘受那個女人的欺負?還要日日夜夜為一個死人守靈起伏,你這個做女兒的,難道能眼睜睜看著你娘一輩子就這樣受人折磨?”
何致藍怎麼可能沒有想過?但她更親眼看過,對何婉音不敬的人最後都落了什麼下場。
這隻僅僅是不敬啊!若真再對何婉音怎麼樣,怕是屍骨難存。所以她苦笑,看了周梨一眼,很是無奈:“這位姑娘說的對,人都是貪生的,哪怕是活於這水深火熱裡,可我們掙紮也要活著。”
報仇,她是想都不敢想的,隻能儘自己的可能,救一救這些無辜之人罷了。
可是現在看來,她也沒有這個餘力了。看朝怒氣騰騰的霍三娘,“木青那日發現我,回去後何婉音雖沒拿我如何?但這些天,我和我娘的日子都不好過。”
她話音剛落,卻聽周梨說:“照著你說,木青所為,何婉音此前並不知曉,皆是木青為了討她歡喜去做的,那她曉得了後,又是怎樣的?”
何致藍露出一個充滿了諷刺的笑容,“她心疼地摸著木青的頭,說不怪他,他也是為自己好,隻是下次不許再這樣胡鬨了。”然後愴然一笑,聲音陡然拔高了許多,“胡鬨?她管這叫胡鬨,哈哈……”
周梨聽得這話,也木然地扯了扯嘴角,“的確好笑。”活生生害了一個人,何婉音卻覺得是胡鬨,反而去心疼那個殺人凶手木青。“那十三娘救了你們,木青既然隻有五六歲孩童的智商,隻怕她也問你十三娘的身份了,你如何作答?”
“我能如何?隻能實話實話,反正我說假話,也是瞞不過她的。”也萬幸,何致藍的確不認識殷十三娘,那一日也是頭一次見。
周梨聽了她這話,沉默片刻,“那既如此,今日你便當沒來過,往後你照例過自己的日子,我們從不相乾。”然後示意殷十三娘送她回去。
何致藍不明白周梨這話是什麼意思,隻好奇道:“你不怕,我把你們供出來麼?你該曉得,我更怕她。”
“但你更想看著她死,不是麼?”周梨看得出來,何致藍是畏懼何婉音,這不假。但她更希望何婉音萬劫不複,死無葬身之地!
如今有人不被何婉音的宛溫才貌所迷惑,有人替她報仇,她怎麼可能會不滿懷期待等結果,反而將其暴露出來呢?
果然,何致藍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你若真有這本事,往後我不敬太廟,也不敬我何氏宗祠,我便隻拜你。”
“那倒不必。”前路艱險,周梨自己還不知道,能走多遠呢?但她才不去想那些不好的,人還是凡事往好處想。就如同那一言成讖,不好的話說多了,也容易成真。
她即便不指望天天想好的,能樣樣實現,最起碼沒有去想那不好的,內耗自己的。
一麵朝殷十三娘示意:“送她回去吧,你自己也小心些。”
殷十三娘一個晚上聽了這許多豪門詭秘,內心也難以平靜,本就不打算休息,聽了周梨的話,“何二姑娘,走吧。”
兩人出了門去,至於殷十三娘是如何將何致藍無聲無息帶回府裡的,但隻要周梨一想起何致藍說那何婉音身邊高手如雲,就覺得萬分冒險。
這樣衝動的事情,下次是斷然不能做了。
若是運氣不好,可不好說了。
又回頭看了看捏著兩個拳頭隻怕正在想著如何報仇的霍三娘,“你好好養身體吧,不說你這張臉已經被毀掉,便是你的名聲,霍家你也暫時回不去,往後便先在這院子裡安居,餘下的事情,等你大好後再說。”
見著再有一個多時辰,也是要天亮了,便不打算休息,隻等殷十三娘回來,便回家去。
隻是殷十三娘暴露在那木青的眼前了,周梨也不好再繼續帶在身邊,眼下將她留下來,同這霍三娘一處,也算有照樣。
她和顧少淩從房中出來,見原本急急躁躁的他,如今竟然沉默起來,到底是有些反常,不禁擔心地問:“你怎麼了?”
顧少淩歎氣,抬頭望了望天,“你聽過天選之子這個詞麼?”
周梨一愣,險些以為他也是穿越者了。
不過他似乎也沒指望周梨能回答,接著繼續說道:“你曉得的,武庚書院附近都是勾欄院,裡頭的姐姐們最喜歡看的就是坊間的話本子,多是風月為主,什麼書生愛上小姐啊,王妃世子的豪門愛情。我和小獅子自來不是讀書的料子,總叫姐姐們給我們話本子打發時間,然後夾在書裡,堂而皇之地坐在書閣裡瞧。”
不過有一次一個姐姐扔給他們一本打發時間,裡麵的主角就十分好運,偶有旁白筆墨,說這是天選之子。
“那個主角出生卑微貧寒,卻一步步登天,運氣又好得出奇,但凡和他作對的,不管是什麼身份,最後都會落得一個人人唾棄,或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而對方權勢家產,最後都會歸於他的手中。我們當時看的時候,覺得這話本子好生新奇,每逢看著他痛打那些位高權重之人,我們就覺得太爽了太好看了,哪怕偶爾的時候,覺得那些人也是書香世家豪門貴胄,自小就讀書識理,怎麼會那樣蠢笨呢?”
但這並不影響他們的觀看體驗,仍舊快樂覺得解氣,甚至代入了主角。
可是現在顧少淩有種想哭的衝動,喪著一張臉,“我現在覺得,我們大抵就像極了那話本子裡給主角送錢送權,無腦撞上去做他墊腳石的傻逼。”
而這個世界裡,皇帝都不算什麼了。李司夜和何婉音,更像是這個世界的王者。
周梨很欣慰,不經她點一下,顧少淩就有這麼深刻且又正確的認知。但是有一典她是不同意的,“我可沒有那樣傻。”最起碼夢到如今,她一直都沒有去招惹何婉音,隻悄悄調查李司夜。
實在是她的夢裡,何婉音出現的筆墨雖然都是關鍵,但並不多,反而是這李司夜,更像是在前麵衝鋒陷陣的利刃。
又加上奪走白亦初所有一切的是李司夜,所以她一直都是暗地裡關注這李司夜。
顧少淩扯著嘴角,不讚同周梨的說法,“有區彆麼?”
“有,我們是真實的,我們不是你看的那個話本子裡的傻子。”周梨看著她,認認真真地說。她這個人有血有肉,是真實存在的,她的感情思想也不假的。
顧少淩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半響,一麵看著自己那兩隻手:“也對,我們不是話本子裡的假人,不可能像是那話本子裡一樣,一看到他二人就變傻沒腦子衝上去自討苦吃。”
隻不過周梨一想起他這一陣子的急躁,不禁憂心起來,“你把這性子收斂一二,放沉穩些,不然真與他二人撞見了,你怕是和你所看的那話本子裡的傻子無二樣了。”
顧少淩自己試想了一下,忽然嚇得一聲哆嗦,“不行,從今日開始,我要修心養性。”一時想起周梨身邊沒人,韓玉真雖武功不錯,但要跟著阿初,便道:“不如我給家裡寫信,叫我爹娘給安排幾個高手來?彆人有的,咱也必須有。”
周梨這會兒也不敢隨便雇人到跟前來,認真想了想,“若是有這個條件,也不是不行。”
“那就這樣說定了。”顧少淩說著,隻覺得一個晚上沒睡,這反而還餓得凶,想著周梨昨晚的飯煮得比那頭家裡的雇的兩個媳婦要好,便催促著她,“要不咱吃了早飯在走吧?”
又怕周梨不同意,急忙說:“你想想殷十三娘,昨晚就沒能吃上晚飯,一會兒來了隻怕也是又累又困,你將早飯煮好,她心裡必然十分感動,到時候肯定也能像是那何婉音身邊的木青一樣為你鞍前馬後鞠躬儘瘁!”
周梨還是太善良了,沒有去想顧少淩這背後的企圖,竟然真信了他這狗屁話。“也好。”
不過她不要殷十三娘為自己鞠躬儘瘁。
隻要她能一直如此前便極好。
顧少淩想幫忙,奈何柴火都燒不好,被周梨從那廚房裡趕了出來,倒是霍三娘,得了這些個詭秘真相,人倒是一下精神了不少,沒像是此前那般自怨自艾,或是絞儘腦汁去猜測誰害自己。
眼下見周梨這裡忙,也是過來幫忙。
等她二人將早飯準備好,殷十三娘也回來了。
“沒事吧?”周梨有些擔心,生怕她這一次沒好運氣。
“快天亮這會兒,都睡的死,更何況她隻叫我將她送進府裡,其餘不用管。”所以殷十三娘並未踏入伯爵府。
周梨鬆了口氣,“快些吃飯了休息,我和少淩吃完後,也先回去休息了。”
又說他二人得了這番真相實情,便出了文和巷子,上了大街走了兩裡多的路,想是一個晚上都沒有睡的緣故,這心情又是上上 下下起起伏伏,周梨已是有些疲憊,便道:“雇一輛馬車吧。”
昨日他們來這邊,也是乘著雇的馬車來的。
顧少淩這便去附近的車行找了馬車來,一路無言。
回了家裡,便也是各自去休息。
按理說他兩個年輕男女,出去這麼一宿,回來倒頭就睡,是個人都該起那不該有的疑心。
偏那韓玉真一臉的冷靜,問都沒問他們倆一句,昨晚去了何處?起來便在院子裡練槍,得了功夫見蘿卜崽想學,便教一二個簡單的招式。
周梨是睡到下午才起來的,廚房裡頭一直留了飯,她簡單洗漱一回,隻坐在桌前吃飯,一麵想著那何婉音的事情。
蘿卜崽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阿梨姐,中午那會兒,牙行有人來問,你文和巷子的房子出不出?”
周梨這從那沉思中回過神來,“不出。曉得是什麼人要買麼?”
“牙子倒是沒說,隻留了話,您起來了,不管要不要出,都給回個信兒。”蘿卜崽隻將牙子的話轉達著。
周梨點頭,一麵問他要不要吃些?
“不了,可要我去回話的時候,探聽一二?”蘿卜崽也是個聰慧的,隻朝周梨問著。
“再好不過,自己小心些,去書房裡最邊上那個櫃子裡拿幾個錢,買些零嘴吃。”但周梨曉得,蘿卜崽才不會亂花錢,這些錢要買他請客街上的小乞丐們,打聽消息的時候方便一點,要麼就給存起來。
蘿卜崽笑嘻嘻應著,出了去。
周梨吃過飯,那顧少淩還沒有要起的意思,便自己去書房裡。
說實話,到這上京來,其實周梨是很不適應的。一來是身邊少了這許多親人朋友,二來日子也沒有像是在蘆州那般充實,總是有做不完的事。
所以這會兒坐在椅子上,也隻是思量著這李司夜與何婉音的事。正是想得認真,忽然房門被人從外叩響。
她還以為是顧少淩起來,“進來吧。”
沒想到進來的人,卻是韓玉真。
“先生。”周梨見此,忙起身來,示意他坐下,一麵要去喊幫傭的媳婦燒水來泡茶。
卻被韓玉真給抬手止住了,“姑娘不必客氣,我隻說幾句話。”
周梨方作罷,坐下身來,心中有些疑惑,“不知先生想問什麼?”
“最近可是遇著什麼事了?殷十三娘已經很久沒回來了,公子他們前些天要備考,我不好問。”怕驚動了兩個備考的,所以韓玉真才拖到了現在,便道:“若有什麼事情,你隻管說,我當年在軍中雖是籍籍無名,但到底也是在軍中曆練過的,三朋五友也是有的,眼下公子也進了考場,我沒有什麼可顧及的了。”
不怕到外拋頭露麵。
這話可叫周梨如何說起?她也不確定韓玉真能否像是挈炆顧少淩他們那樣,信了自己的夢。
因此在心中稍微思略,隻道:“有一個朋友遇了難,剛好遇著,便叫十三娘在她那邊看著些,眼下就住在文和巷子裡,所以才不著急出那房子。”
“原是如此。”韓玉真也沒有多想,隻信以為真,但還是添了一句:“若有什麼要使喚的,姑娘隻管開口。”既然是公子的娘子,那便也是自家的少夫人。
“一定。”周梨笑著應了。
韓玉真也果然沒多待,便出了書房去,不多時便聽到院子裡傳來他耍槍的聲音。
顧少淩倒是能睡,那晚飯時候才醒來,也是運氣好,剛好遇著晚飯的時候。
蘿卜崽也回來了。
因家裡這會兒人少,周梨也是喊他和韓玉真上桌子吃飯,一麵問著他,“可是探到了?”
“買家是北方那邊州府來的。”蘿卜崽回著,又說起自己從幾個小乞丐朋友口中得來的小道消息,“他們說,那會元已經內定了的,就是崔氏的那個崔亦辰,這些年銅礦一直在崔家的手裡掌管著,朝廷想要將這銅礦的管理權拿回來,所以拿了這會元來換。”
這話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連顧少淩都有幾分信了。
哪裡曉得韓玉真忽然放下筷子,“不可能,崔氏的管理權也不過是五十二年,明年就要過期了,朝廷犯不著用這科舉來開玩笑,更何況那崔氏子弟向來又是個傲氣的,本就目中無人,若是真拿管理權來換他這會元,隻怕是反而侮辱了他。”
再何況,真要換,也該換個金科狀元才是。
周梨點著頭,覺得朝廷不可能拿科舉來開玩笑,也是附和著:“此話有理。不過這隻怕也非是空穴來風,不曉得是誰在背後造謠,若到時候這崔亦辰果然拿了會元,怕也難是服眾。”
所以這分明就是有人要害他。
顧少淩這時候也是反應過來了,隻脫口說道:“外頭都在傳,這會元非他與那邵太傅之子,如此龍虎相爭,莫不是那邵家害他?”
這邵太傅是近年來才忽然崛起的人物,從陳老太太給周梨科普的這些有頭有臉人家裡,可沒有邵家一說。
因此也是不了解,便朝韓玉真看過去,“先生可曉得這邵太傅是個什麼來路,早前也不曾聽聞有他這一號人物。”
韓玉真也不曉得,不過倒是想起當年李晟還在做淩王的時候,身邊養了數十個幕僚,有一個姓邵的十分得他寵幸,便想莫不是眼前這邵太傅了。
隻同周梨他們幾人說來。
顧少淩聽罷,忍不住唏噓道:“那還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如今他做了天子,府上幕僚也不要吃這科舉的苦頭,輕鬆就得了個官階,還是皇子們的太傅老爺。”
蘿卜崽聽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也是忍不住插嘴說著:“萬般都是命,他們隻帶星宿,合該做這老爺的。瞧我爺爺他們,便是命中沒有帶著星宿,所以任由他們再怎麼出息,最後也隻落了一個浪跡街頭的下場。”
周梨其實很好奇,那幾個老乞丐怎麼會落到這般的光景?不管是談吐,還是那一雙眼睛,都不該在市井裡便乞討才是的。
但這終究是旁人的過往,人家不提,她也不好多問。眼下見蘿卜崽說起,便問道:“你爺爺他們從前,到底是犯了什麼事?我實在是沒有見過,什麼罪人要去街上乞討半生的?要麼就是砍了頭或是大獄裡過餘生,再不濟流放到各處便是。”還叫人挑斷了手腳筋。
蘿卜崽如今對周梨本就沒有什麼私心,見她問起,隻仔細想了想爺爺們生前所談起從前的事情,但自己知曉的也很少。
主要他們也很少說,放下筷子想了半天,喝了大半碗湯,才說:“有一年中元節的時候,討得了兩個錢,爺爺們去買了紙,跑到城外,說是燒給什麼貞元公,又說什麼蘭台。”
他沒有發現,說起這貞元公和蘭台的時候,那韓玉真一雙鷹隼眼睛頓時閃過一抹寒光。
但很快,便又掩了下去,好一會兒,才淡淡說了一句:“活該他們。”
聲音很低,蘿卜崽並未聽到。
但周梨素來是個細心之人,卻是察覺到了韓玉真的異樣,也清楚聽到了他這話,心裡便猜測,多半這幾個老乞丐,韓玉真是認得的。
因此隔日也是找了個機會,趁著蘿卜崽和顧少淩都沒在,見那韓玉真收了長槍,這將擦汗的帕子遞過去,“我有個疑問,想問一問先生?”
韓玉真朝他道謝遞來的帕子,“這些事情,不該姑娘來做。”又問她想曉得什麼?
哪裡曉得卻聽周梨說,“先生認識蘿卜崽的爺爺們?”
韓玉真彆過頭去,隻拿側麵對著周梨,似乎想掩藏些什麼。但是他好像又發現,對於周梨來說,既然已經發現了端倪,自己不說,她多半也會想法子去探查。
何必如此勞民傷財?
於是所想便承認了:“是。”
“那先生知道這個是乾嘛用的麼?”周梨左右瞧了一眼,見著院中並無旁人之眼,唯獨他二人,隻拿了一個刷滿了黑漆的鐵片子給他看。
然而這鐵片子,便是小孩子也能看得出來,隻有一半。
他當時就渾身顫抖起來,一雙眼睛裡滿是興奮在迸放,“姑娘,姑娘是從何處得來的?”
“有一回給蘿卜崽一個爺爺鹵菜邊角料,他塞給我的。”說是沒有銀錢感謝,身上又無任何值錢的東西,隻拿這個做謝禮。
這時候韓玉真已經將那半個鐵片子捏在手心了,卻如獲至寶一般,隻貼在自己的心口前,一雙眼睛認真地看著周梨,有些急促地問著:“姑娘此前,可是給了旁人瞧?”
“除了阿初,並無旁人。”周梨這話倒是不假,老乞丐他們身份本就奇怪得很,看著就大有來頭的。即便是沿街乞討,但也不至於拿個廢棄鐵片做寶貝貼身放著。
後來又拿來做謝禮送自己。
周梨便曉得不是俗物,哪裡敢叫旁人曉得,也就偷偷給白亦初瞧過。
白亦初也看不出什麼,隻叫她好生收著,萬不要隨意給彆人。
聽得她這話,韓玉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便好。”一麵朝周梨示意著,“姑娘請隨我到書房。”
的確,這即便是四麵無人,但人總是覺得天光白日的,有些話說出來,好像就總會叫風傳了出去。
不如在那四周上下都有賬幃的地方安全密實。
兩人一前一後進入了書房中,那韓玉真一手將長槍靠在牆邊,一手將鐵片子遞還給周梨,“姑娘可曉得玄虎令?”
周梨搖頭,不過眼下聽韓玉真這樣一說,在看那鐵片子上的花樣,的確像是個什麼虎嘴。
然就在她正想著這另外一半上麵的花樣該是什麼樣子時候,便聽得韓玉真說:“二十多年前,蘭台一案,玄虎令就已經失蹤了,說起來算上當今聖上,已經有三代帝王在尋其身影了。”
周梨一下覺得這鐵片子沉重萬千,竟有些握不住的錯覺,隻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那這?”
“另外一半,在我們將軍手中,隻不過姑娘聰慧,該曉得將軍走的時候,正是天下太平之際。”他說到這裡,眼裡滿含北悲憤,“你是常讀書的,應該聽得有一句話,叫飛鳥儘彈弓藏。我們將軍,不該啊!”
周梨隻覺得心口砰砰地跳著,呼吸也一下急促起來,“將軍他?阿初可是曉得這些?”
“我如何敢與公子說這些?他縱使是失去了從前的記憶,可將軍到底是他的血脈至親,他又是個熱血男兒,若是曉得了,哪裡還沉得住氣?”而霍將軍當初走的時侯,以防帝王無情,趕儘殺絕,便將這另外一半玄虎令留給了公子,以求能做個護身符。
那時候韓玉真還小,年紀一如現在的蘿卜崽一般,十四五歲的樣子。
他們正要班師回朝,該是接受嘉獎之際,哪裡曉得上京來了使者,與將軍在帳中密談。
“他們說什麼,我並不知曉,隻是曉得那使者走後,將軍明顯神色不對,那夜還破例喝了酒,和我說了許多公子長大後的事情,又說這天下海晏河清,他做什麼都是值得的。也怪那時候我年少,並未多想,不曾想過了幾日,將軍便在回朝的路上突發急症不治,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自此,世間便再無霍輕舟這個人了。
試想他年少提槍上沙場,守住了這千裡邊疆,不知道潑灑了多少熱血,才換來了這所謂的海晏河清。
最後卻以這樣倉促潦草的結局結束了他波瀾壯闊的半生。
房間裡靜靜的,周梨緊握著那半塊玄虎令,能清晰地辨彆出韓玉真那壓抑著的聲音中,即將要爆發而出的不甘和恨意。
“那是盛夏,迎接將軍班師回朝的使者以將軍屍體不宜保存,當日便做主焚燒了將近的屍體。”所以,要查,也再也無從查起了。
不過韓玉真要說的,也不僅僅這是這些,“將軍剛走那一會兒,我們都慌了神,群龍無首,不想等反應過來後,自己身邊的兄弟,卻已經所剩無幾。”
這哪裡還用說,自然是朝廷出了手。
“朝廷有個北鬥司,但又不屬朝廷,直隸帝王,我因年少,還未入軍籍編戶,所以他們的名冊上沒有我,如此我也是逃過了一劫。”說到這裡,看朝周梨手裡的那半塊玄虎令,“給你玄虎令的,應該就是北鬥司的人,當年蘭台一案,正是他們抄了貞元公的府邸,這半塊玄虎令,自然是在他們的手中。”
隻不過這些人後來不知為何,聽說全部被帝王裁決。
而大家直到現在都認為,那半塊屬於貞元公的玄虎令,還在北鬥司裡盛放著。
哪裡曉得,會在這幾個早就死了將近二十年的人的手裡呢!
他說著,以一種自嘲的口吻說道:“如今這天底下,還有幾個人能記得貞元公這個人?想來要不了多少年,再也無人知曉霍輕舟又是誰了!”
周梨的確沒有聽說過貞元公這一號人,她本欲繼續問的,可是見著韓玉真的情緒分明不是很穩定,方給止住了,隻將那玄虎令收起來,走過去扶他在椅子上坐下,“先生,我不知道貞元公是誰,但霍輕舟,必然會垂留青史,萬古流芳,他的戰績永遠的鐫刻在邊境的塵土中,無人可抹去。”
韓玉真抬起頭,這樣一個常年練武之人,如今卻以一種極其脆弱的姿態呈現在周梨的眼前,“姑娘,韓玉真謝你此話,將軍泉下有知,想也欣慰公子遇著了你。”
他說到這後麵,聲音已經哽咽起來了。
周梨做不到感同身受,可是因為事關白亦初,她好像又能感觸到如今韓玉真心中悲憤難過。
世間真是百苦,活著果然像極了下凡來曆練的。
周梨不曉得,自己這一輩子能走到哪一步去,與大家承諾的那些事情,又能實現得了多少。
但無論如何,她都會繼續往前走,哪怕前路刀山火海!不然的話,豈不是辜負了這白得來的一輩子了?
窗外不知道什麼時候,落了雨,雇來的兩個媳婦急急忙忙都收著早上在院子裡曬的床單。
周梨聞聲,起身過去將書房的窗戶推開,隻見一粒粒晶瑩透亮的雨滴,秩序地落在窗外才發出來的綠芽上,一切充滿生機。
“先生看,寒冬不管多長,都終究會過去,春日不管再怎麼晚,也會來臨。”安慰人的話,她向來不太擅長。而且此時此刻,麵對這需要縫縫補補的人生,其實周梨心中,又何嘗不迷茫慌張呢?
一開始,她以為這一輩子,隻要闔家歡樂,不缺吃穿,白亦初還能混個功名傍身,如此在鄉裡即便他是個贅婿,也是無人敢欺。
可世事難料,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天災以及那個玄妙的夢,將她打得措不及防。
但重新計劃的人生,又因這上京之事,出現了變故,她還沒想出個萬全之策,如何避開夢裡的那些坑窪,卻忽然從韓玉真口中得知了霍輕舟的死因。
是了,一個健康且年輕,還常年征戰沙場百戰百勝的人,忽然急症而亡,卻無人提及去查。可見這是大家本就心裡有數的,曉得無法與之抗衡,所以未免惹禍上身,便也從來不去提出疑惑。
她從窗戶裡看到了顧少淩伸著懶腰正從房間裡出來,顯然是被這一場春雨驚醒起來了。
“明日傍晚,先生一起去接阿初吧。”三天一考,明日傍晚的時候,聽說考生們就都出來了。
韓玉真不知道在想什麼,聽得周梨的話,猛地抬起頭來,“好。”躁動含恨的情緒,好似也被這窗外的春雨說洗滌,人也冷靜了不少,朝周梨請求道:“這些事情,我原不該說出來,除了平添大家的煩惱之外,並沒有什麼好處,隻不過我看到那東西,便再也忍不住了。但請姑娘,暫時不要告訴公子。”很多事,他還在查。
周梨頷首,“我明白。”
算起來,給霍將軍賜給毒的該是李木遠的祖父,當今聖上的父皇了,隻不過李木遠也做了幾年的皇帝,這短短二十年間,那皇位上,竟是換了三個人。
隻不過人都已經化作白骨了,白亦初即便是知曉了,還能去掘了皇陵,給霍將軍報仇麼?
現在與白亦初說,的確是平添煩惱恨意罷了。
或許是自己自私,但周梨不願意白亦初的人生,都在仇恨中度過,更何況他們是活在未來的,查清揭露他父親的死因,不是他這一輩子唯一要做的事情。所以,遲一些告訴他,其實的確最為妥當。
眼下的他,其實也不過是十六歲的少年郎罷了,哪裡承擔得了這許多?更何況周梨想,這些事情,也不是非得等到白亦初知道後,才去查。
她想起了宋晚亭,也許能幫自己一二,更何況他也算是守信之人。
自己托付他的事情,隻要叮囑過,他便不會透露給第三個人,哪怕那個人是他真正的主人白亦初。
顧少淩不知道什麼時候溜達到這窗前來的,隻伸了半個腦袋過來,一眼就看到了書房裡垂著頭不知道想什麼的韓玉真:“先生在想什麼?蘿卜崽方才還到處找你,說昨日你教給他的招式,學會了,叫你檢閱呢!”
韓玉真聽得這話,也立即起身,“就來。”
他走了,換了顧少淩進來,“他這樣急匆匆地走了作甚?這會兒都下了雨,還怎麼檢閱?”難道喊蘿卜崽去雨裡給他耍一套麼?
又嘀咕蘿卜崽現在學武到底是有些晚了,自己就是個現成例子,很多功法招式都是受了限製的。
周梨聽他如此喋喋不休的,“那是你自個兒不努力,你但凡那基本功紮實了些,也不至於如此。”
顧少淩氣得鼓著腮幫子,“那也怪不得我,你是不知道我小時候多病多災的,多動一下都會骨折,哪裡還敢去紮馬步跑梅花樁?”
兩人爭辯著,蘿卜崽卻跑到門外來,“阿梨姐,又有牙子來找,想買你化成街的院子呢!”
周梨一聽,也不同顧少淩扯了,隻去廳裡,果然見熟悉的牙子老六已經在這裡等著。
“周姑娘,上次那文和巷子的房子,你有人住著出不得,那這化成街的,總是沒人了吧?”他這樣說,隻因這次的人,出手闊綽得很,周梨隻要願意,能白賺五百多兩銀子呢!
“六哥哪裡的話,這裡自然是要出的,我哪裡有許多朋友,怎麼能哪個院子都給住滿了。”周梨笑著,隻叫奉了茶,方問起他,“買家什麼人,你是曉得的,我這個人最小心,若是那雞鳴狗盜不行正道的,斷不會把好好的房屋到他們手裡去敗了。”
老六聽了她這話,一時有些擔心起來,隻含含糊糊地說道:“是吏部一位大人家的少爺,娶了個母老虎在家裡過不得安生日子,便在天香閣納了個合心意的做外室,隻不過這樣地方的,是如何不敢領家裡去,三挑四選,就看中了你化成街這房子。”
周梨見他如此小心翼翼的,頓時笑了,“這倒是沒什麼,天香閣也不打緊,人不偷不搶的,一樣是做生意的,那你去談便是。”
老六心裡還以為,她這般正經的姑娘家,必然是十分看不得那勾欄院的女人,哪裡曉得竟然就這樣痛快地答應了,一頭又猜想,莫不是顧及那公子哥的身份?
但不管如何,周梨願意出手,他做主談了這生意,也能賺得不少,便高興道:“哪裡需要談,如今就等你點頭,你曉得人家可是給了什麼價格呢!”然後比劃出三個手指來,“你原來那價格上添了這個數呢!”
周梨見此,當即就站起身來,“那還等什麼,趕緊把人約上衙門去過戶啊!”哪個能從銀子過不去?白得來的五百兩,能不要?
老六見她比自己還要著急,也是笑得樂開了懷,趁機道:“那少爺的錢財,都在他夫人手裡攥著,這筆錢是從外頭得來的,房屋也不敢記在他自己的名下,也算給了人姑娘一個態度,所以這房子到時候過給他這外室。”
他一直綻著笑容,心裡拿不定主意周梨是真的不介意和勾欄院的姑娘打交道,還是隨便說說。
所以始終笑著,就怕周梨忽然翻了臉,自己也好勸一些。
但是那這事情卻沒有像是他所擔心的那樣,周梨喊著顧少淩同她一起出去,一麵說這:“那這位少爺算是有幾分良心,不是我不願意祝福人長長久久,但這房子給了人家,將來真有個什麼岔子,人家好歹有個安身之地不是。”
“還是周姑娘說得中肯。”老六隻忙附和拍著她的馬屁,當下請著上了自己的馬車,隻忙去接那位在牙行裡等著花慧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