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少淩接了蘿卜崽匆匆遞來的兩柄油紙傘, 也上了馬車去。
這算是上京今年的第一場春雨,且又有些大,很快便將被鉛灰色霧氣籠罩著的上京衝洗得清亮, 連帶著那空氣都似變得清新了許多。
周梨抬手挑起車簾,朝外望去, 隻見街上來往行人依舊,顯然這場雨並未阻止他們生活的腳步。
但卻因這密密麻麻的人和傘,反而阻擋了車馬前進的道路, 一路上走走停停的, 等到牙行裡的時候,竟然比從前花了一倍多的時間。
老六請他二人下車, “今兒周姑娘沒什麼事吧?這樣的下雨天,城裡都這樣,要耽擱不少時間的。”
周梨下了車,牙行裡早有人撐傘迎出來, 等他們進了牙行裡,隻直接引到小客間裡。
老六在熱情地走在前麵,“慧姑娘, 主人家來了, 也是巧,人也是姑娘家, 好說話得很。”
周梨隻見那桌前坐著一個身材窈窕的女子, 穿著一襲玫紅色的衣裙, 綰著上京眼下最時新的隨雲髻,頭麵裝飾倒不誇張,隻有一兩隻金簪罷了,很有風韻。
她雖是背對著坐在那裡, 但仍舊能經過這隱約從椅子後路出來的背影判斷出,她有著窈窕迷人的身段,大約已經是經了人事的,有著姑娘家沒有的嫵媚風情。
想是聽到了老六的話,她盈盈起身轉過來,臉上掛著溫嫻的笑容,怎麼也沒有辦法叫人將她和那天香閣的女人們想到一處去,“如此再好不過……”
隻不過最後一個字沒有說出口,她臉上的笑容便像是被數九寒天的涼氣給凍住了一般,餘下的話也都哢在了喉嚨裡,沒有辦法再繼續說下去。
但也沒有走,呆呆地站在原地,早前的大方溫柔也沒有了,整個人顯得局促不已,塗著鳳仙花的指甲下意識地捏緊了那薄薄的袖子。
她身後的丫鬟見此,十分擔心,“娘子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小丫頭的話,讓老六也一個箭步上前去,生怕她這個小娘子在自己這裡出了什麼事情。
這花慧雖是出身那天香閣,但如今卻是最得劉公子的寵愛,若真出了什麼差池,回頭不得拿自己試問麼?
於是也急忙關憂地問:“慧姑娘?”
花慧看著眼前的兩個人,哪怕歲月幾載,但她卻怎麼能忘記這兩張臉呢?自己第一次踏出那風月場所,便是周梨將自己給救出來的,那時候自己也看到了白亦初身邊的顧少淩。
但是,這兩個人好似沒有認出她一般。
聽得自己家丫鬟和老六的話,隻慢慢恢複過來,扶額歉意地笑著:“想是坐久了,忽然起身來有些頭疼,不礙事的。”然後笑意盈盈地看朝周梨和顧少淩,“兩位,院子的事情,老六哥這裡,可是與你們說好了?”
周梨頷首,“姑娘既是不舒服,先坐下,如今我來,也隻是露個麵兒,將這契約簽了,若是姑娘方便,現在咱們也就可以直接畫押去往衙門裡。”
花慧方才還想,他們該是沒有認出自己的,這幾年大江南北自己都走了一個遍兒,各處的口音也學了七八,如今也是操著一口純正的上京口音。
可是現在聽得周梨的話,他們怎麼可能沒有認出自己呢?隻不過是在周梨的眼裡,自己已如那陌生人無異樣了。
坦白地說,花慧心中是難過的,但也清楚地曉得,這是自己作繭自縛得來的惡果。
她本以為,那年大災她已經吃過了所有的苦頭,見證過了人間的嫌惡,但沒有想到,從周家離開後,真正的劫難才開始罷了。
不過她沒有周梨的能力改變自身的命運,那她就隻能臣服命運。索性已經不是什麼好人了,她便壞到底。
所以勾欄院,倒也是個極好的地方了。
反正進了那裡的男人,也沒有幾個好人,一樣的壞人,還在乎作孽,以後會下地獄麼?
“好。”她強撐著笑。
老六如何也沒有想到,本以為會困難重重的生意,竟然輕而易舉就完成了。
直至這傭金拿在手裡了,他還是覺得有些不真實,見著那花慧那邊有趙公子打發人來接,便主動道:“周姑娘顧公子,我這裡也沒什麼事情,索性送你們回去。”
“如此,勞煩了。”周梨也沒有拒絕。怎麼說呢!本以為此生在不會再見到花慧的,但是沒有想到,不但還見了,險些還扯上了關係。
至於她走到這一步,似乎又像是意料中的一樣。人但凡走上了偏路,怎麼可能還會走回正道埋頭苦乾呢?都是什麼來錢快,便做什麼了。
柳小八便是個例子,如今雖不知曉他是什麼光景,但叫他再過從前起早貪黑開店,怕是吃不得這一份苦了的。
馬車裡很安靜,這會兒想是到了下午,雨雖還是稀稀落落的,但到底街上行人少了許多,車馬一路暢行。
很快便到了銀杏街,下了馬車周梨請老六進去喝茶,隻不過老六如今將傭金拿在手裡,歡喜得很,滿心就想趕緊往錢莊給存起來,到時候給女兒做嫁妝。
因此謝過後,也是匆匆走了。
兩人這才一前一後進門。
一快進門檻,顧少淩就有些氣不過,“早曉得她要走這一條路,當初你何必花費銀子贖她。”銀子雖不算太多,可那時候的周梨,也不似此前這樣富有。
那些銀子對她來說是不少的。
而且為了照顧她才從難中走出來,又帶著個奶娃娃,周梨還特意將自己的房間讓出來給她。
卻不想最後反而叫她將屋子裡值錢的好衣裳都給拿走了。
“真不是個東西!晦氣,要不是給的銀子是真的,我實在想叫你轉頭就走。”顧少淩越想越氣。
周梨卻是掩唇低笑:“昨兒個還說要修心養性的,這點小破事你就沉不住氣了?更何況過往之事,不涉及我們的性命,都沒有再提的意義。她這個人嘛,隻當從未認識過,左右也不欠她什麼,如今她好她壞,不必為此起什麼波瀾。”
顧少淩聽得她這樣說,隻將傘扔到一頭,十分恭敬地衝她抱拳,一臉認真又正經的樣子,“周二姑娘這心態,請受小顧我一拜!”
“噗。”周梨笑了一回,沒有理會他,隻顧朝前走,嘴裡說著:“不是我要說你,這世間之事千千萬萬,那不如意的十有八九,咱常想一二就是了,一個不相乾的,真的沒有必要生氣著。”
她說著,卻見廳裡有客。
一位約莫二十七八模樣的漂亮女人,膚如白雪,眉若青黛,一張小小的嘴巴尤為引人注目,透著那春日桃花的粉色。
這樣的顏色,若是在豆蔻年華的小姑娘身上,必然是十分可愛。然而卻因她那膚色雪白的緣故,以至於她的唇色出現在這樣一張臉是,哪怕她衣著打扮十分保守,且衣裳的顏色又有些偏老態了些,可仍舊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她整個人的身上,也有一種溫柔得不像話的氣質。
韓玉真並不在,想是為了避嫌,屋子裡除了她和她身後的嬤嬤以及一個年輕的丫鬟之外,便隻有蘿卜崽了。
蘿卜崽見了周梨,如蒙大赦,急忙快步走出來,“姑娘。”
那女人也緩緩起身,走路如同腳踩青蓮一樣好看,溫柔地笑著朝周梨打招呼:“阿梨姑娘。”
周梨有些懵,回頭看了追在身後的顧少淩一眼,確認他也不認得後,這才朝對方回了個禮,“抱歉,恕我愚鈍,這位小姐是?”
但那女人已經跨出門檻來,與她一起站在廊下,等蘿卜崽將周梨手裡的雨傘一收,她也不顧周梨那微有些寒涼的手,便給握起來,“我姓石,上京的人都稱我作雅夫人。”
她的聲音以及說話的口吻,和人一樣溫柔極了。
周梨幾乎一下就對她心生出好感來,隻是反應過來她的話,心裡不禁也是驚訝起來。
據陳老太太說,自己這個義兄,也就是白亦初的表兄公孫曜這而立之年仍舊未娶親,因他心中所愛,早便嫁了人。
隻不過聽說,這石雲雅原本要不了多久就要同公孫曜喜結連理的,沒想到叫她那庶妹陷害,在長安侯迎娶她庶妹那一日,叫她庶妹下了藥塞入花轎,等眾人反應過來後,她庶妹已經遠逃上京,她成了長安侯的繼室。
但長安侯在夫人去世後,身體本就不好,迎娶這個繼室的本意,也是想以後自己不在了,好叫有人照顧他年幼的弟弟。
如今那長安侯的世子,也不過十來歲左右罷了。
而這滿上京的人,也不知是石雲雅年輕的緣故,或是知曉她本意就不願意做這長安侯夫人,因此隻喚她一句雅夫人。
石雲雅見周梨沉默,不確定她似乎知曉自己的身份,便道:“我與你義兄,少年時候也算是知交好友,一起在馬場裡騎馬射箭,隻不過他一個男子,身邊卻是沒有什麼丫鬟,隻瞧你這裡無人在身前伺候著,便央我給你找個人來。”
說著,隻朝身後那個年輕的丫鬟示意了一眼。“阿葉。”
被喚作阿葉的丫鬟走上前來,規規矩矩同周梨行了個禮,“姑娘好。”
周梨談不上歡喜還是不高興,但人已經送到眼前來,還是公孫曜托付他從前的心愛之人幫忙找的。
這份熱心腸,的確是有些不好拒絕,隻能笑納了。
本想請雅夫人進去坐一坐吃吃茶,但她給拒絕了,說是出門多時,又因此處不方便停車,隻叫府上車夫在街上等著,不好多停留,便告辭走了。
走的時候,隻將那阿葉的賣身契,一並交給了周梨。
周梨這才想起,他們進巷子的時候,的確看到外麵的街上停著一輛大馬車。
那樣華貴的馬車,是如何也進不來這般的小巷子裡。
她送出門,石雲雅卻不願意她繼續送,隻叫身邊那婆子撐著傘,便走了。
不過她雖是走了,周梨看著這留下來的阿葉,卻有些為難,到底是石雲雅給的人,賣身契雖也給了自己,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使喚她做些什麼?更何況也沒有地方住了。
為此犯了難,不想那阿葉卻是已經在她送人這功夫裡,問了蘿卜崽,已經是打算晚上抱了被子來,就跟周梨擠在一個房間裡。
用她的話來說,丫鬟伺候姑娘,本就給貼身在眼前,晚上起夜或是喝水,拿什麼東西也方便使喚。
她倒是自來熟,還叫蘿卜崽領著去了廚房裡。
一見她進了廚房,顧少淩想起雇來的兩個媳婦煮飯實在不行,便道:“沒準她煮飯好,以後就叫她煮飯得了。”
周梨想著,人家自然是會煮飯的,丫鬟的基本技能罷了。問題是人家是來給自己做貼身丫鬟的,叫人去做廚娘,管著這麼多張嘴巴的飯菜,合適麼?
但這個合適的問題,周梨很快就沒有多想了,這阿葉做飯色香味俱全不說,偏什麼菜係都會。
看著一盤盤菜送上桌的那一瞬間,周梨由衷而發,“我忽然覺得,這小破院子,有些配不上這些菜了……”
顧少淩已經坐下動手,一邊像是餓死鬼一般往嘴裡塞菜,一麵含糊不清地說道:“必須給她留下!你要將她送回去,我同你著急!”一麵察覺大家都沒動筷子,唯獨自己一個人狼吞虎咽,不免是疑惑得很,“你們不吃麼?真的很好吃,宮裡的禦廚,隻怕也就是這樣的水準。”
周梨靠在椅子上,更像是在欣賞這些菜。
蘿卜崽則看著韓玉真,隻見韓玉真指著另外兩道顧少淩還沒動過的菜,“這兩個怎麼樣?你嘗一嘗。”
顧少淩不疑有他,隻疑惑他竟然主動讓自己嘗菜,各自夾了兩筷子,“好吃。”
但是大家依舊是沒有動的意思,他也不管了,想著如此佳肴在眼前,乾飯還不積極,他們分明就是腦子有毛病。
然而認真乾飯的他壓根就沒有察覺出,三人的目光這會兒已經從桌子上轉移到他的身上,而且觀察得十分認真了。
先是聽到周梨說:“你怎麼也是顧家的少主人,不要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樣子,就算再怎麼好吃,也含蓄些。”
“對。”蘿卜崽附和著,然後問韓玉真:“先生,我們能動筷子了麼?”
“可以了。”韓玉真雖是信得過公孫曜,但他卻信不過旁人,這丫鬟他也不敢相信,極其害怕對方下毒什麼的。原本也是準備拿了銀針要試毒的,但沒想到竟然顧少淩這麼積極,那樣也免了他麻煩一回。
見蘿卜崽又如此聰慧,不禁也誇了一句:“你比他聰明多了。”
蘿卜崽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多謝先生,我會好好讀書,也會好好練武,將來一定不會辜負大家的期待。”然後也迫不及待地動筷子,幾乎是食物進入口中,他就忍不住激動地眼含淚花讚道:“美味啊!”
“這麼誇張?”周梨不信。
但很快,一桌子的菜都被他們四個人瓜分了去。
那顧少淩心滿意足地靠在椅子上摸著自己的圓鼓鼓的肚皮,“幸虧你們三動筷子慢。”不然自己哪裡能吃這麼痛快。
蘿卜崽見他那一副小人得誌的樣子,忍不住嘀咕:“那是你運氣好,下次還是不要這樣衝動,不然這會兒就隻有我們三坐著了。”
顧少淩聽到他這話,半磕著的眼睛猛地一睜,忽然想起了一開始他們三人都不動筷子,不是看菜就是看自己。
原來竟然是這個意思!當下生氣不已,馬上質問起來:“你們有沒有良心,竟然都不攔住我。”
“餓死鬼一樣,怎麼攔。”周梨白了他一眼,“我覺得你這修心養性的課程還是早早安排上吧。”一麵起身朝外麵兩個幫傭的媳婦喊,叫她兩人來將桌子收拾乾淨。
那阿葉果然是個合格的丫鬟,兩個媳婦才將空盤都撤下去,她便送了漱口的茶水來。
又給幾人煮了茶水,蘿卜崽在旁幫忙。
想著明日白亦初他們便要出考場,周梨隻想著明日要備的東西多,便叫大家都早些睡。
那阿葉果然像是此前所言那樣,抱著被子自己在周梨房間自己鋪了個床出來。
且不說那凳子鋪出來的床不好睡,便是周梨也不適應,屋子裡還有旁人在,萬分不便。
翌日隻同顧少淩說著,“要不然,咱們搬到元寶街去,那邊寬敞。”此前是覺得人少,住那樣的大院子空落落的。
可如今家裡多了人,竟是不夠住,兩人擠在一處,實在不方便。叫阿葉去住殷十三娘的房間吧,周梨又覺得不好。
雖是她倆身份一般,但周梨對於殷十三娘更多的是當作姐姐來看待的,那屋子裡也有不少殷十三娘的東西。
阿葉住進去了,多少是會碰到一些。
顧少淩知道那一處院子,是寬敞,但是空落落的,也沒有什麼景致,花園裡荒蕪一片,還有房屋的窗戶紙也要重新貼。
便道:“你若打算要住,得早些叫人收拾呢!”
“是了,要不你一會兒去那花鳥市場上轉一圈?”反正白亦初他們傍晚才能出來,自己則和阿葉韓玉真一起去買菜。
至於家裡的那兩個媳婦,則上上下下打掃,蘿卜崽看書練武,或是上街去躥都行。
反正他上一次街回來,總是能帶回來周梨他們打聽不來的消息。
如此都安排好,各自去忙。
這一忙起來,時間便過得快,眼見著夕陽落了下來,人都開始朝著考場方向走去。
周梨他們也早早在這裡等著,最先出來的是那崔公子,崔家早有人在那裡等著了,他一出來便有人湊上前去與他說了什麼,頓時隻見他那張看起來玩世不恭的俊臉上浮起一抹怒意來。
韓玉真顧少淩他們已經到前頭了。周梨和蘿卜崽坐在馬車上,兩人見著那崔公子忽然一臉怒氣騰騰地,還往著那邵太傅家來接人的隊伍瞪過去,蘿卜崽便忍不住悄悄和周梨說道:“方才他家那隨從,怕是將外麵的傳言同他說了。”
不然怎麼可能這樣生氣地看向邵太傅家的人呢?
周梨覺得言之有理,“也不曉得散步這流言之人到底是何人,現在也不管到底是不是邵太傅家,但崔家都將他們恨上了。”
“崔家重名聲臉麵,這會兒崔公子隻怕覺得這榜首是個燙手山芋了。奈何他當時在考場,又不曉得這外頭的光景,不然隨便答兩個題。”蘿卜崽想著,事到如今,要是自己也不願意做這榜首了。
可是崔公子沒這選擇的機會了,不禁也道:“這背後散步流言的人真歹毒。”
就是不知道為對付邵家還是對付崔家,還是本來就是邵家出的主意。
“操這個閒心罷了,反正三天就能得結果,隻叫你阿初哥他們回去好好休息休息,結果就出來了。”一麵朝四周探去,見著都是些陌生麵孔,既是不見柳相惜家的人,也不見那安夫人母女倆。
兩人百無聊賴地在馬車上打量著這一個個出來的考生,想著果然才考三天就是好,想當初那院試鄉試,考那麼多天,可真是要人命呢!
正目送一個考生離開,忽然聽得前麵傳來顧少淩的聲音,“出來了!”
周梨一聽,忙抬頭望去,隻見那白亦初身上還是那身自己早前給他準備的月白色春衫長袍,才在裡頭待了三天,想來也沒有什麼活動的緣故,袍子還嶄新的模樣。
他和韓玉真顧少淩打著招呼,也瞧見了馬車上同他揮手的周梨,隻衝周梨露出一個放心的笑容來。
蘿卜崽卻是已經十分興奮地跳下馬車迎過去了。
等白亦初走過來,挈炆也出來了,和白亦初不一樣,他人顯得有些疲倦,一上馬車就先灌了一口溫茶,“這什麼卷子?早曉得我就不來參加了,感覺就是自取其辱。”
“今年的題目很難麼?”周梨也忙問白亦初。
“還好吧。”白亦初覺得,這些題目都是自己早前預想過的,心中有數的,所以在考場上,倒也沒有覺得多難。一麵見挈炆抱怨,“試題我早前與你提過,有可能是這些,誰叫你打瞌睡,沒去仔細專研的。”
挈炆想是真的無奈極了,都學會了翻白眼,帶著濃鬱西域風的輪廓和漂亮就顯得十分滑稽了,“你提了不止是上百個試題,我有時候都忍不住想要將你腦袋撬開看看,裡頭到底是幾個腦子。”
周梨本還想說白亦初既然想到了考題可能是些什麼,怎麼沒督促挈炆,哪裡曉得一聽是上百個。也就默默地閉上了嘴,然後笑道:“先回家,咱們家新來了個阿葉,煮飯可好吃了。”
說起這個,顧少淩便立即附和:“超級好吃!”
連跟著韓玉真在外麵馬車轅上坐著的蘿卜崽也拉開簾子,將頭伸了進來,“是超級無敵好吃!”
回了家裡,果然阿葉早就準備好了熱氣騰騰的飯菜,又考慮到了白亦初和挈炆才從考場裡出來,所以菜湯都多是養胃的溫和菜係為主。
早就得了顧少淩和小獅子的誇讚,白亦初和挈炆早就期待著,如今一嘗,也是連連讚賞。
隻不過周梨卻有些疑惑,往日他們吃飯的時候,阿葉都不會來這跟前的,如今卻在一旁布菜,對於白亦初更是十分殷勤,且眼睛紅紅的。
家裡都是些男人,除了她和阿葉,如今桌上就她一個女人了,這女子又細心,他們有忙著說考場裡和考場外發生的事。
自然是沒有顧得上。
而周梨察覺出了阿葉的異樣,阿葉也知曉自己失態,周梨目光投遞過去的時候,她便退了出去。
周梨雖是好奇,她對白亦初似乎有些不一樣的,而且從年紀上來講,不排除早前他們認識,隻奈何白亦初失憶了,並不認得她。
但因為事情多,也沒有放在心上。
沒料想晚上兩人在房間裡的時候,阿葉主動到她跟前來,‘咚’地一下朝她跪下,紅著眼圈說道:“姑娘,你萬不要趕奴婢走,奴婢對公子從來沒有任何非分之想。”
周梨自來都是生活自理的,不習慣旁人伺候更衣,也就是梳頭這個事兒自己十分不擅長,從前喜歡讓莫元夕幫忙罷了。
這會兒正要脫衣裳上床去,一回頭見她已經跪下來,還聲淚俱下。
“你起來,我也沒說你什麼。何況你與他,想來不過是舊識。”
阿葉聽得她的話,一臉的目瞪口呆,片刻後才回過神來,“姑娘如何曉得的?”她知道韓先生從前是將軍賬下的人,但並未見過她呀。
所以不可能是韓先生告知周梨的。
“看的。”周梨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自己有那樣傻麼?真要這樣蠢笨,不曉得死了多少回呢!“你先起來,好好說話,你雖是才來我家中,但多半也琢磨出來了我這個人,隻要關起門來,是不講究貴族們的那些規矩,咱以舒坦為主。”
也是這般,蘿卜崽上桌子吃飯。
阿葉是看出來了,但她仍舊覺得周梨就這樣放了自己,還是有些不可思議。今日自己在少主跟前如此失了態,但凡是個正常女子,隻怕都認定了自己是肖想主子了吧?
周梨怎麼那樣無動於衷?這叫她忽然有些擔心起來,難道周梨心裡根本就沒有少主,不像是公孫公子所言的那樣,而是隻想利用公子?
一想到還給可能性,她忽然警惕起來,慢慢起身,“那方才姑娘見我替公子布菜,一點不生氣?”
“有什麼好生氣的,有人照顧他,我心裡不曉得多高興呢!”周梨動作倒是麻利,這會兒已經鑽到被窩裡去了。還朝憂心忡忡的阿葉叮囑道:“你也早點休息。”
怎麼會這樣?阿葉越發絕對周梨太不對勁了。她怎麼一點都不生氣,一時叫她心急如焚,“姑娘,難道您就不想知道,我是誰麼?”
“那你說。”周梨從被子探出頭來,倒是一臉毫不掩飾的期待。
但也有些敷衍的樣子。
阿葉氣得直跺腳,“我,我,我父親原是將軍麾下的,當年將軍走後,我父親也意外身亡,我與母親得公孫家出手相救,方保存了這性命。”
她小時候,幾乎是和白亦初這個少主一起長大的,將軍也像是眼下的周梨一樣,關起門來,沒有那樣多的規矩。所以她算得上是玩伴,因白亦初的胃口不好,所以她便想自己往後要學做各式各樣的菜,既然叫他吃了不傷胃口,也能嘗儘人間美味。
她想自己一介女流上不得戰場,但肯定會給白亦初做這天下最好吃的美食。
但大廈因將軍之死分崩離析,少主失蹤,她們母女也在逃難中。
這是周梨來上京後,聽的不知道多少個舊時回憶了,已經不如此前那樣驚訝了。整顆心毫無波瀾十分平靜,畢竟這樣的人和事,往後還不知道要遇著多少呢!
看著眼前垂頭絞著袖子緊張不已的阿葉,隻笑道:“那你二人也算是曆經千帆,如今你得償所願,該高興才是,你怎麼哭喪著一張臉?”
沒想到阿葉忽然提高了聲音,“姑娘!”
“你說。”周梨也實在不知道她這到底是作甚了,但實在是有些困了,便催促著,“長話短說。”
“您一點就不擔心我麼?”阿葉終是將心中的疑惑問出口來。
周梨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問她:“你們小時候,沒玩過什麼過家家你做他新娘,他承諾要娶你的話吧?”
阿葉嚇了一跳,拚命地搖著頭,“沒有。”
“那不就好了,如此我有什麼擔心的?好了,睡覺了。”周梨揮著手,又要重新鑽進被窩裡。
但又被阿葉叫住了,“可是,可是您難道一點多餘的想法都沒有麼?何況公子那樣出眾,即便是這一次沒有得榜首,但想來也會榜上有名的。”
周梨有些無奈,隻覺得話不說清楚,這個姑娘一根筋是不會讓自己安心睡覺的,隻沒好氣地拍著旁邊空餘的床,“你坐過來。”
阿葉卻有些害怕,但見周梨一直盯著自己,隻小心翼翼地移動著步子,坐了上去。
正想問周梨到底想做什麼時候,隻聽周梨說道:“你公子的確很優秀,但我也不差啊!所以你擔心的那些,我從不擔心,更何況我對他多的是信任。再有……”
周梨說到這裡,趕出爬起身來靠在床欄上,“你家公子又不是那等俗人,他若真貪圖美貌皮囊,我二人不會走到如今,他隻怕早就叫我一腳踹出家門去了,哪裡還有現在你們的團聚?”
阿葉的確是有些美貌的,但是比不得莫元夕。
隻不過她這些話,叫阿葉不知道該怎麼回才是。
周梨的話也沒有說完,不但是看著阿葉的眼神變得柔和了許多,口吻也溫和起來:“你們有小時候的情誼,我不擔心,反而很放心,往後總不用再擔心你會不會忽然哪天在飯裡下毒了。”一麵笑問她:“你該曉得的吧?你昨天煮的第一頓飯,少淩一道一道試了。”
他們才動的筷子。
“我怎麼會下毒!”阿葉本來因為周梨的溫和口氣,放鬆了些,沒想到忽然聽到她後麵的話,一時隻又緊張起來,急忙大聲替自己辯解。
周梨笑著說:“我自然是信你的,不過我們這些年,苦頭沒少吃,這該防備的心還是要有的,也不單隻是針對你一個人。如今你自坦誠身份,不說你和他小時候是玩伴,便是你父親乃將軍麾下之人,就這些個情份人品,也叫我安心了許多,如此你在眼前,我哪裡有什麼可生氣的?高興還來不及。”
不知怎的,一下想起了那何婉音,歎著氣說道:“換句話說,往後遇著什麼危險,也不止是我擋在他的身前了。”
她又抬眼看垂著頭的阿葉問:“是不是?”
“是!”阿葉沒有一點猶豫,“我可以為少主去死,隻要少主能好好的。”
其實周梨有時候很不理解他們這種似帶著遺傳性質的忠誠,“不用你死,大好的年華呢!更何況你還有你娘,且好好活著,這樣的話,往後不要再說了。”
然後問她,“現在我可以睡覺了麼?”
阿葉還顧不得因她前半句話感動,就因她這後半句話尷尬起來,忙起身去吹燈,“姑娘金安!”
周梨倒是睡得安心,很快就入了夢。
也是了,白亦初如今也會試也考完了,還有什麼可擔心的?真要發生什麼,也不是她擔心就能解決得了的。
還不如靜候佳音。
然而這阿葉卻是轉輾反側,怎麼都睡得不安寧了。她覺得周梨這個未來的少夫人雖也是不錯,但好像有些遲鈍了,她不曉得這上京的女人們,可不像是她這樣磊落,背後見不得人的手段多了去,怕是周梨不能對付的。
為了這個事情憂心忡忡的,第二日雖是起來煮了早飯,但卻頂著一個大熊貓眼,叫周梨很是疑惑,莫不是昨晚自己說了什麼重話?叫她傷心難過沒睡好?
等吃過了早飯,隻喊她去補覺:“左右家裡也沒什麼事,你隻管去休息吧。”隨後進了書房裡去。
顧少淩已經將那何致藍和霍三娘的事情給他二人說了清楚,他說完後,出了個餿主意:“我們要不要將這何婉音同李司夜在一起的事情傳出去?你們想想她一個上京個才貌雙全的小姐,不曉得多少世家都將她當做未來兒媳看待呢!聽說皇子們對她,也是有幾分意思的,可那李司夜現在什麼都沒有,我們要是……”
不過他話沒說完,就被白亦初敲了一回腦子,“叫你多看書你不願意聽,這去軍營回來,反而更笨了。”
顧少淩不解,朝周梨和挈炆看去,尋求讚同:“我這有什麼不對麼?隻要這風聲傳出去,那些何婉音的愛慕者自然就會對李司夜動手,這樣李司夜死了,咱們不就將這艱難局麵給破解了麼?”
周梨卻隻給了他一個憂心忡忡的眼神。
挈炆則憋笑搖頭,“我大概知道,為什麼周梨的夢,最後強調他們倆經曆重重艱難後才能在一起。感情就是有你這不長腦子的絆腳石,非得湊上去送人頭不說,還因此加深了人家的感情。”
顧少淩一個愕然,頓時傻了眼。
“是了,雖然大家嘴上都說那平平淡淡才是真,但是這人生路上遇到磕磕絆絆,勞燕分飛的不少,但將兩個人緊緊拴在一起的更多,這份感情反而因此牢不可破了。”周梨說著。
白亦初也讚同點著頭,“是了,你要真如此,可算是對他們的感情添柴加火,推波助瀾了。”
顧少淩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句,已經焉了去,這會兒隻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趴在長桌上,“那怎麼辦?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們倆為所欲為?”
白亦初搖著頭:“我昨晚想了想,阿梨的夢雖然已經給了我們諸多提示,但我們為此就總因一點風吹草動而緊張兮兮的,隻怕也難行事。叫我說倒不如先不要管他們,隻顧著我們自己才是,隻要我們自身強大到了他們沒有辦法撼動的地步,那還有什麼可畏懼的?”
這話倒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周梨這一陣子的確因為何婉音有些慌了神,連自己的生意都沒有再繼續做。
尤其是顧少淩,簡直是快要急瘋了。
當下得了白亦初的話,也反應過來,“阿初的話很是,當下先不去管,霍三娘跟何致藍那裡,能看著些就看著些。”又轉頭看朝白亦初,“霍將軍走了這些年,仍舊叫天下百姓敬重於心!所以阿初,即便你沒有同你父親走上一條的路,可是你看公孫大人,他離開蘆州的時候,老百姓們多不舍。”
周梨不信,白亦初入了仕後,一心一意為老百姓,最後還會變成自己夢裡的那樣成什麼奸佞之人。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①阿初,我信你的。”周梨眼睛看著白亦初的眼睛亮了幾分。起先她隻求白亦初莫失本心,不改初衷,然而現在,她於白亦初的期待,似又高了些。
“好!”白亦初眼神堅毅,幾乎是沒有半點的猶豫,就脫口答應了。
這幾句話加起來,不過是二十五個字,但古往今來,又能有幾個人能做得?
他們誰也不知道,他們自己又能做到哪一步?但是自今日起,這邊便是他們心中唯一的信仰,如果這樣,命運還是不願意放過他們,那麼也無可奈何了。
但到時候哪怕便是背上了千千萬萬在的罪名,但是於本心卻是無憾的。
挈炆也一時有些後悔起來,心想早該多用心讀書才是,不該抱著那樣漫不經心的態度。“阿初,若是我這一次沒有考上,那往後我便在你身邊做個隨從,便以阿梨方才所言為這一生的信仰。”他將手朝白亦初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