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災已經這麼久,多少人堅持不住了,是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們,救援的大隊人馬就要來了。
可是如今來了,卻是止步於災線前。
他哭著哭著,忽然又笑起來。
這樣的癲狂狀態讓許清源十分擔憂,正欲上前安慰,卻被他父親許大人抬手攔住,“清源,你出去吧,讓為父冷靜冷靜!為父對不起磐州百姓……”
他後麵那句話,十分輕。
輕得有些叫許清源也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聽錯了,自然也就沒聽出他那話裡的絕望。
所以當許清源以為他隻是想要靜一靜,出去後。
那許大人就以自己的腰帶為繩,將自己的性命做了(le )了(liao)結,自裁謝罪。
但這個時候許清源並不知道,他從書房裡出來後,就一起參與城中自救之事,等天黑後回來推門,入目沒有看到他身材乾瘦垂老的父親,隻瞧見那梁上垂下來的兩隻已經磨破了鞋底的官靴。
“父親!”他嘶吼長嘯,但是上麵的屍體除了被風吹著晃動了一下,並沒有給他旁的回應。
許大人死了,同樣也將老百姓們的希望個帶走。
沒有人再期待著皇帝會來救他們,更不願意再繼續相信許大人生前的鬼話好好待在城裡,而是不計後果地跑出城裡去。
他們憑什麼要在城裡挨餓?城牆外麵,就是大片的糧食啊。
州府城池因為許大人的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隨著朝著城外奔走而去,死也要做個餓死鬼的人離開,城中就越來越亂。
原本還想等著救援的其他人見此,都越發慌張起來,也是拖著自己的家小,朝著業州方向逃去。
州府城池裡亂了,下麵的縣城也沒堅持多久,也是五天的樣子,原本還有些秩序的磐州徹底沒了樣子。
許清源的一頭黑發,隨著他父親的離去而變得灰白,他行屍走肉一般在擁擠的人群裡,一起被人流帶到了城外。
這一幫人不知道從哪裡聽來了消息,曉得公孫大人口中那個帶著皇帝親衛隊的李大人,就在磐州與業州的接壤之地,所以他們要去找這些人。
許清源當然不是跟老百姓們一樣,希望他們施舍援手,而是想去看看這到底是怎麼個黑心腸的人是個什麼嘴臉,敢違抗皇命,害死了他的父親,叫他成了這世間的孤家寡人!
也是害得磐州徹底崩潰的罪魁禍首。
明明公孫大人幾乎將所有的人和大夫還有大部份糧食藥材都留下來了,才保住了如今的磐州,就是為了磐州能有一個好的麵貌等待著皇帝的人來。
可是等來的,又是什麼?
而如今在李司夜的營地裡,他們已經完全接受了何婉音適者生存的那一套理念,所以理所應當地享受著原本該屬於災民們的糧食,大口喝著他們的藥材。
甚至還每日餐葷素搭配,日子過得是優哉遊哉。
而且有了檀香姑姑的藥材煙熏,那些黑鳥果然是被有效地隔絕了在外。
這使得何婉音在營中的聲望地位一路水漲船高,幾乎就有人跪拜在她腳下,甘願侍奉她為主了。
何婉音當然也不可能白給他們享受這樣的好待遇,所以對於這些人的尊重和所帶來的虛榮心,也是享受得理之當然。
隻不過卻忘記了,她和檀香姑姑原本也是借花獻佛,畢竟這製作讓黑鳥厭惡的藥煙,就是用救災的藥材為原料焚燒出來的。
他們安逸地過了十天,這些天裡每每看到那些黑鳥臨近了營地之後,卻因為那藥煙味發出的味道而轉輾返回,得到了營中人發自內心的尊重和崇拜。
李司夜便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他忽然有些明白了阿音為何一定要叫他努力成為這人上人,因為這種榮譽感,太叫人覺得舒坦了,甚至能將他年少時候所遭遇的一切陰暗淒楚都給一一淨化掉。
也是這一刻,李司夜心中才生出那前所未有的野心,他要向上爬,這一次不單是為了和阿音並肩而立。
臨時搭建起來的箭塔上,有護衛傳來了壞消息,頓時讓李司夜眉頭緊鎖,“不好,怎麼會有災民呢?”隨後怒罵起這磐州的官員,“一幫沒用的東西,怎麼能叫這些災民都跑過來?難道也想叫業州變成現在這副鬼樣子麼?”他們隊伍雖沒能救磐州去全州,但卻成為了業州的安全防線。
業州能免於瘟病的蔓延,正是因為他李司夜帶領大家駐紮在這裡。
而對於全州和磐州的災民而已,他們原本的意思,就是適者生存,至於全州那頭的邊陲之地靈州,本來就幾乎要被朝廷遺忘了,誰願意去多管閒事?
至於磐州這裡,如果兩個月後還有老百姓從這裡活著出來,說明已經對那瘟病起了免疫,既然如此,自己不會不管他們的。
可是這才多少天,他們就跑出來了,不對勁!所以李司夜當然是第一時間去責怪地方的官員管理不力。
卻不知道,整個磐州在隨著許大人上吊自裁的那一刻,就走上了另外一條路。
他身後的幾個統領,不知道是誰大著膽子開口,“這磐州知府,早就跟守備一樣死了,聽說其他的官員,也在地龍翻身的時候也沒了命。”這聲音雖然不大,但大家也都聽見了。
磐州的守備軍也夠倒黴的,營地就在城外斷崖下麵,那地龍翻身,頭一個砸死的就是他們。
甚至都比地龍翻身所發地中心全州的守備軍們都要死得早。
李司夜自然也聽到了那話,腳步微微一頓,回頭朝著統領冷冷看了一眼,什麼都沒說,便自顧往大帳裡去。
隻不過災民忽然出現,他們也沒有什麼好良策。這災民可不是天上的黑鳥,用藥煙能嚇退。
但他們身上卻極有可能帶著黑鳥的特有屬性:瘟病!所以有人建議,來者殺之!全部給射殺掉,然後放火燒了,徹底將瘟病清楚。
雖是殘忍了些,但如果不這樣做,大家都會死。這是控製瘟病繼續傳染的最好最有效的手段。
本來還以為會讚成此舉的何婉音,這個時候卻忽然站出來,身上仿佛是帶著菩薩才有的光環一般,“我願意帶著檀香姑姑去災民中給他們檢查身體,如果真感染了瘟疫,我會組織人將他們隔離在營外,也會勸說他們不要繼續再往前。”
李司夜愛極了這樣善良的女人,尤其是看到她那眼裡的堅定之心,叫他一顆冰冷的心瞬間都融化了,有些動容起來:“阿音,這樣會很危險,就算你身上有預防的藥包,可是……”
但他的話還沒說完,何婉音就一臉大義凜然地看過來,聲音鏘鏘有力:“阿夜,你忘記隊伍是來作甚的?我們不能什麼都不管,如今人已經到了跟前,我必須去!”
她的堅持,讓原本還想將災民們殺了的人此刻心生愧疚,對何婉音也越發由心而佩服,甚至有人主動站出來:“何姑娘,在下願意與你一同前往!”
有了第一個人站出來就有了第二個。
場麵一度變得激動振奮人心,好似叫他們這些男人覺得,此番跟著何婉音去那些災民中間,給他們設施糧食和藥材,仿若那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一般偉岸。
那一刻,參與這一場會議的眾人,都覺得自己的靈魂得到了升華,他們竟然是那樣的偉大。
很快李司夜和何婉音就達成了共識,李司夜主內,在營中去顧全大局,何婉音則帶著檀香姑姑一起去那些災民中間,
果然,災民們餓壞了,現在誰給糧食誰就的是爹娘,何婉音又是個善用言語藝術蠱惑人心的,很快便得了老百姓們的稱讚。
短暫的飽腹感,叫他們也暫時忘記了這些糧食是從何而來的,如今對於何婉音的隊伍隻有無儘的感激。
可是許清源一雙與他父親臨死前渾濁的眼睛一樣,將這個世道和人都看得清明。
彆人糊塗,他可不糊塗,他冷冷地看著那個穿得乾淨的女人假模假樣地穿梭在人群裡,接受著大家的讚揚,他終究是忍不住啐了一口:“不要臉!”
但是這個時候沒人去留意他,甚至因為他那一夜白了的頭發,沒有人認出他原來是許公子。
可卻被晴兒留意到了,大步走到他跟前,“你罵誰呢?我們姑娘好心救你,你不懂得感恩便是了,竟然還敢吐唾沫。”
晴兒是個實心眼的人,也是這樣很多時候何婉音不敢將手裡的大事交托去給她,而是將她帶在身邊,做個保護自己的工具人罷了。
何婉音已經朝前走了,並沒有留意到晴兒沒有跟上來。
而許清源見是何婉音身邊的侍女,卻是不想理會,並不打算和這樣道貌岸然之人多接觸,免得臟了自己。
所以轉身就要走,晴兒自然是不滿,什麼時候有人敢這樣對她們姑娘?隻抓著不放。
沒想到這拉扯間,隻叫許清源看到她手腕上露出來的紅色月牙胎記,當下許清源就像是換了個人一般,那渾濁的眼睛變得清亮,甚至透著一種叫晴兒覺得心慌的光。
“你做什麼?你這個登徒子!”晴兒嚇了一跳,下意識就出手,隻聽喀嚓一聲,那許清源的胳膊就瞬間就被卸掉了。
他自己也摔倒在地上,但他卻好像沒有留意到那胳膊上傳來的劇痛,而是以一種不正常的嗚咽聲問:“你是誰,你是誰?”
他的此舉叫晴兒確認,自己遇著瘋子了,又見他還年輕卻一頭灰白的頭發,便不想理會,轉身走了。
許清源艱難爬起來,抱著那枯枝一般掛在肩膀上的胳膊,蹌蹌踉踉追去。
可如何能追得到?
這麼多災民,晴兒還沒有想到,自己還能遇到昨天這個瘋子,他的胳膊沒接回去,還掛在肩膀上,晴兒不知道他是怎麼忍受這份痛苦的,看著他瞧自己的目光,到底是起了惻隱之心。
走了過去,“你是不是腦子有病?你彆亂動,我給你把胳膊接回去。”
現在的許清源異常安靜。
這也叫晴兒誤以為他果然是個瘋子,但卻能聽懂自己的話,於是便走了過去。
晴兒一邊將他胳膊接回去,一邊歎氣道:“你這個瘋子能在這樣的世道活下來,本就艱難。但你既然能聽懂我的話,好歹也要懂得感恩之心才是,我們姑娘這樣善良,你怎麼能不知好歹呢?”
許清源的目光一直都沒有離開晴兒的臉,而是靜靜地看著她,直至她又說起叫自己感恩何婉音的話。
許清源忽然開口,“我有一個故事,你要聽麼?”許清源不確定,眼前這個手腕上有著和妹妹一樣月牙的姑娘到底是誰?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感染了瘟疫,又能在這樣的環境中活到幾時?
所以他還是想要告訴這個姑娘,自己的這個故事。
晴兒這會兒也不算忙,主要姑娘嫌棄她行事毛毛躁躁的,不願意帶她。於是便想著,一個瘋子罷了,陪他一會兒也無妨,便道:“你說吧。”
許清源的故事其實很無聊,他也不是個擅長講故事的人。左不過就是從前有一戶夫妻,雖是貧寒,但是妻子溫柔持家,丈夫寒窗苦讀,他們十分相愛,還有一對可愛的兒女。
然就在丈夫中了傳臚那年,直接被派任到了彆的州縣,書信回老家,所以他的妻子便帶著一對兒女直接去任上。
不想半道上,女兒被偷走了,婦人得知後,一直自責,沒過多久就因此懷病離世了。留了這對父子相依為命,而這位父親利用自己的縣令之便,很快就找到了那個偷走孩子的人販子。
他說到這裡,隻看著晴兒問:“你的武功很好?”
這是晴兒能唯一拿出手的,“算你有眼光。”不然的話,比起姑娘身邊種種人才,自己真不算什麼,幸好自己在這武功上有些造詣,能做姑娘的護衛。
木青雖也對姑娘寸步不離,但到底是男女有彆,所以有的時候,姑娘還是需要自己。
不然還不曉得要怎麼才能報答姑娘的救命之恩呢!
可許清源聽到她頗有些得意的語氣,聲音裡反而多了幾分難掩的哀傷和恨意,很奇怪的兩種情緒交雜,“那個人販子後來交代,說是小女孩被一個小姐看中了,說小女孩根骨極佳,是個練武的好奇才。還說那位小姐說了,她這是救小姑娘於水火裡,那看婦人一個人帶著兩個小兒,生活如此艱難,肯定要不了多久,就會把小姑娘給賣了。倒不如自己帶了去,最起碼能管她一日餐,是救她的命。”
晴兒原本也覺得這個故事沒意思的,隻是忽然聽得這話,很是不解,“那位小姐為什麼不直接從婦人手裡買走呢?這樣婦人就不會因為丟失女兒而自責,最後更不會鬱鬱寡歡病逝了。”
不過說完她又反應過來,“不對啊,小女娃的父親已經當官了,她娘肯定不會願意賣的。”
許清源沒有接她的話,而是自顧繼續說道:“不是的,那個人販子起先也是這樣說的,願意做這個中間人。可小姐說,她要的是一心一意在自己身上的人,而不是還念著家人的人,那樣怎麼可能對自己絕對忠誠?所以她重金找了人販子,促成了這一場偷孩子,然後還從人販子裡演繹了一場救走小女孩的故事。”
晴兒聽得已經相當認真了:“真巧,我也是我們姑娘買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