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不像是個不開明的, 更何況他兄長既然是拿石雲雅做妹妹來相待,那想來也是必然交托過他。
更何況當時石雲雅公孫曜在上京那本就是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馬,他兄長一個要死的人, 沒道理還要在臨死前為長安侯府得罪人。
所以周梨想著, 他二人如今實在要喜結連理, 想來是沒有哪個會站出來反對的。
而她這麼一說,崔氏就更好奇了,隻巴不得快些到那屛玉縣裡去, 看看到底是有什麼稀奇的。“小四這兔崽子, 去接我們的途中,還嫌棄這嫌棄拿,隻說這不如屛玉縣, 那又不如屛玉縣的。”
周梨想著屛玉縣的好處自然是有的, 但破敗也是真的破敗, 畢竟百業待興, 正當經濟發展之際。更何況他們到此滿打滿算也才不過是一年罷了, 能有如今這光景, 已經是出乎意料。
不過如果真要揪出一兩樣來誇,也不是沒有。“我先與嫂子你說好,屛玉縣是如何也比不得上京, 但要說乾淨這一點, 我也去過好些個地方,的確是無處可與之相提並論,還有街道上行人馬車有自己的規矩自己的道,反正你去了自會明白,我如今與你說再多,你也是想不出來的。”
畢竟交通規則這個詞兒是後世才興起的, 如今應該叫儀製令,主要是賤避貴,少避長,輕避重,去避來。①
然而屛玉縣因荒廢之日太過於長久,以至於白亦初接到手裡的時候,其實仿若那新生的嬰兒一般如同白紙,無論重新製定什麼樣的規矩律例,隻要不違背老百姓的日常,他們都是十分願意遵守的。
所以這屛玉縣也是在原來的基礎上做了改則,這點不得不說挈炆真是出了大功勞的,當初他在南廣場那清嘜河邊指揮船隻,得了周梨讓他拿彩色旗子做靈感,後來就在這上麵做了修改。
也不講究什麼貴賤,隻按照那陳慕做出來的沙漏,代表行人和車馬牲口通過或者避讓的旗子,就會自己揚起來。
時間合理規劃,並不會浪費哪一方的時間,且還不會發生車撞人,馬嚇人,人堵車,車又碰到街頭小攤販們等等。
也是因此,白亦初那衙門裡一片清淨,不然就每日這些個瑣事,不知道要打多少雞毛蒜皮的官司呢!簡直白瞎耽誤人。
隻是那邊的好處,豈能是言兩語能說出來的,最叫人震撼的莫過於小蒼山的雜交穀子了。隻不過周梨也明白,要到後世那樣一畝地一季就得千把斤,怕是有些艱難的。
但也不怕,隻要不放棄,終有一日也是可以觸及。
兩人本是隻打算說幾句閒話,不想這裡滔滔不絕說了許多,河邊就來人問,“周姑娘,可是現在就要啟程了?”
周梨隻看朝崔氏。
崔氏忙道:“自然是啟程,我去請婆婆。”
周梨這裡趁機去給領頭的船老大說好,叫他們在沿途哪裡歇腳,千萬要安待好老人家等等。
即便她雖不一道回屛玉縣,但這一路來時路上也都摸透了,眼下隻樣樣都給安排好。
崔氏才曉得她不一道回去,心下有些失望,不過見周放心不下霍琅玉那裡,旋即又安慰她笑道:“你有要緊事情,我不耽誤你,路上有我,還有你大表兄和一幫小崽子們,老太太這裡一定周到的。”
霍琅玉這會兒已經叫霍家的子弟們扶著到船上去了,這邊天氣好,不似上京那般穿得厚重,人倒是看著站得挺直了不少,瞧著精神也好。她也同周梨揮著手:“丫頭,且去忙吧,我們這裡不必管了。”
然他們越是這般,反而叫周梨越是愧疚,不想這一回頭卻見公孫溶還在這裡,不禁有些詫異,“你怎不一道回去?”
“我娘說這邊我熟,叫我跟著您,興許能幫些忙。”公孫溶回著,好在羅孝藍早前在靈州城也見過,不至於紅臉,但說話的時候仍舊是眼睛不敢看人。
周梨本想說不必,但見船都走了,也隻好作罷,“留了作甚?我這裡又不要人,左右就是去工坊裡看一看,拜了紫蘿山鬼,大家開工便是。”
這南眉河邊上的幾個大寨子裡,工坊都建造得差不多,隻不過他們有自己的規矩,就如同漢人上梁要敬祖宗請神一樣。
所以這真正開工之際,全寨的老少都要來跟著一起祭拜紫蘿山鬼。
這些隸屬金商館,所以也一定要周梨來一起拜才肯開工。
但周梨其實很疑惑,這南眉河即便不是卓瑪雪山那邊流域過來行成的,但最起碼也一脈相承吧。可這邊的山民們卻信奉著遠在那屛玉縣邊上的紫蘿山鬼,而非這卓瑪大神。
心裡隻想著得了空閒,必然要去好好研究一回他們這些神史。
落日的南眉河,處於一種金色餘波中,幾隻飛鳥掠過水麵,劃出幾道不一樣的波紋,岸邊的寨子裡,如今已經飛起嫋嫋煙炊來。
挈炆因為修建港口碼頭之事,有一半的時間幾乎是歇在此處的,所以在這河邊也是有個落腳地,開門走不過兩步便是南眉河。
周梨和羅孝藍等人便也跟在擠在這裡,打算翌日一早便去寨子裡。
周梨自己算著時間,也就四個工坊,一日拜兩個,天總是夠了的吧?
可哪裡曾想,當天半夜裡忽然聽得飛鳥驚啼,翅膀撲騰得河麵水聲直響。周梨慌忙穿起衣裳要出去,房門卻叫殷十娘先一步撞開。
此刻殷十娘身上已經沾了不少河水,白色的發鬢有些淩亂地披散在腦後,“姑娘快進寨子去,這裡不安全。”
周梨都沒顧得上問她,就被連拖帶拉地往那後麵寨子裡去,耳後依稀聽著些似人笑的聲音,還夾雜著些咕嚕咕嚕的聲音,她回頭瞧了一眼,隻差沒嚇得兩眼白翻。
竟然是些人,卻又不像是人,從水裡爬出來,身上掛著長長的毛。
夜色晦暗,周梨也不確定究竟是不是毛,反正她那一刻的確是被驚嚇到了,大腦暫時空白一片,等反應過來後,發現大家都在朝寨子裡走。
然後聽著有人喊:“倒腳仙來了。”
她就這樣被殷十娘帶到寨子裡,幾乎是他們這一波人進入寨子的那一瞬間,寨門一下便關上了。
可周梨看著那些奇怪的人,跳躍能力又那樣強悍,隻怕輕而易舉就能越過來了。
卻沒想到寨主玉滿吹起一支短笛,那笛音一響,外麵那群瘋狂的‘倒腳仙’就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一般,齊刷刷地停下,不敢再向前動半步。
也是直至這一刻,借著寨門兩邊箭塔上的棕油燈,周梨才看清楚這所謂的倒腳仙是個什麼東西,類似於人一般大小,有著纖長的四肢,但身上到處都是巴掌長的毛發。
也是這般剛才周梨一眼看去,被嚇得不輕。
笑聲如同人一般,但卻比人敏捷,尤其是在那茂盛的樹林裡,更是猶如他們的天堂一般。
笛音中,不少人拿出鍋碗瓢盆出來,隻哐哐當當地將手腕上戴在的首飾與之碰撞,發出一種刺耳又噪雜的聲音,不斷重複著。
那些倒腳仙似乎有些受不得,慢慢退去了。
但即便如此,兩方也是對陣了將近半個時辰左右。
周梨這會兒見著倒腳仙走了,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將心中的疑惑問出來:“那,那是什麼東西?”
挈炆和羅孝藍等人也頗為狼狽,顯然也是臨時被喊來這寨子裡避難的,公孫溶的箭筒都歪歪斜斜地掛在後背上。
麵對周梨的問話,都紛紛搖著頭。
顯然,挈炆雖來了這裡有一陣,但也是頭一次遇到這些怪物。
周梨一度懷疑是狒狒,但這時候寨主玉滿卻上來同周梨行禮,滿臉歉意:“周姑娘,您是我們的貴客,不該叫您受到驚嚇的,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消失了將近幾十年的‘倒腳仙’怎麼會又突然出現。”
原來這倒腳仙,不單是周梨沒見過,寨子裡這近幾十年出生的人都不曾聽過見過。
確切地說,他們是南眉河對麵那原始森林裡的野人,玉滿小的時候,見過兩次。
也是如此這河邊根本就住不得人,報上地方衙門去,那邊倒是火速派人過來了。
可是這些倒腳仙偏又不來,兩次之後,竟然成了狼來了。衙門那邊就不信,自不會往地方上留下筆跡。
反而怪罪這南眉河邊上的山民們兩次浪費他們出兵,將他們做猴兒來戲耍。
也是如此,周梨即便是翻遍了那麼多關於靈州南眉河的記載,都從未聽說過什麼倒腳仙。
便是玉滿如今也是花甲之年,算起來這也不過是第二次看到罷了。
“它們每次來多久?”周梨有些擔心地問,總不能就一直這樣叮叮當當地敲著響聲驅趕,總是要有一個長久之計吧?
玉滿回憶著祖輩們傳下來的訊息,卻是沒有直接告知周梨,而是歎了一口氣:“周姑娘也受到了驚嚇,先上樓喝一口果茶緩一緩心神吧。”
周梨見她話中有話,分明就是不宜當眾說,自也是同她一起上了吊腳樓。
那羅孝藍等人要跟隨,卻叫玉滿的兩個兒媳婦給攔了下來。
周梨見此,隻示意他們在下麵等自己便是,隻讓殷十娘跟隨著一起上了吊腳樓。
進了房裡,玉滿給周梨倒了杯果茶,然後才一臉嚴肅地問著周梨,“周姑娘,我們久居在河邊上,外麵的世界變成什麼樣子,本應和我們無關,隻是這樣看天吃飯的日子,終究是熬人得很,我們也是十分盼望著後代子孫們多一條出路,你便給我一句實話,外麵是不是要變天了?”
周梨心中大驚,臉上則波瀾不驚,從容地扯出個笑容來:“寨主這話從何說起?”
玉滿卻一臉篤定地感慨道:“瞞不住的,瞞不住的。”
“您什麼意思?”她這樣神神叨叨的,反而叫周梨心裡有些慌張起來,開始質疑自己到底是存在於一個怎樣的世界中。
這時候玉滿忽然扭頭朝她看來,布滿了褐色斑紋的臉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周梨:“倒腳仙一出,天下就要大亂了!來的越多,亂得越厲害,這是我們祖上傳下來的,至今還沒有出過錯。”
如此,她才敢斬釘截鐵地同周梨說。
周梨腦子裡迅速地翻閱著大虞曆史,往上推算了個五十年,也就是玉滿小時候,差不多那時候是武庚書院的鼎盛期。
那時候,大虞王朝的確發生過一次內亂,又稱作七龍奪嫡,亂了將近十年之久,老百姓們民不聊生,四處逃竄。
也是此後,大虞對於皇子們開始封藩奪權,隻將各個皇子都打發到各處偏遠之地,沒有聖詔,不可回上京,也不可私自出自己的封地,直接切斷了他們的來往聯絡。
這道旨意,甚至現在已經到了各處官員的頭上。
也是如此,當初白亦初在沒有旨意的情況下出了屛玉縣,跑去全州救災,叫周梨擔心了好久。
也好在這個時代的信息落後,也是有些優點的。最起碼這信息的落後,極其容易導致信息的中斷。
中斷過一段時間無人問津,從此也就安然無人再提了。
周梨不說自己信不信玉滿的話,但那些倒腳仙無故出現,她心裡還是有些慌的,尤其是現在齊州和豫州可能真的打起來了。一頭又回想起自己的夢裡,再過幾年,那草原上的遼人也該打來了。
而夢境被自己改變,如今她也不確定遼人會不會提前打來。
所以隻急得朝玉滿詢問:“那依照寨主您所言,這一次是多,或是不多?”
玉滿沒有馬上給她一個肯定的答複,而是捧著茶碗慢吞吞地喝了一陣子,才道:“得看他們明天走了沒。”
又說她手裡能震懾那些倒腳仙的短笛,正是當年他們祖先得了紫蘿山鬼的庇佑,夢中傳授,然後到了南眉河邊上的翠竹林裡,果然尋得了這樣的通透的細竹子,做了這短笛出來。
這些究竟是真實發生,還是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中,添加了多少神話色彩,周梨不得而知。
隻是和殷十娘從吊腳樓裡出來時,覺得腳下仍舊有些虛軟的感覺,踩在地上不真實。
殷十娘扶了她一把,“姑娘不會真相信了吧?”
周梨輕聲歎氣,“五十多年前,七龍奪嫡,天下大亂,民生凋敝啊!眼下外麵要打仗,我能不擔心麼?”
正說著,早被玉滿兒媳婦安排到彆處的挈炆等迎過來,見著周梨氣色不好,都很是擔心。
周梨止住他們,“先回去再說吧。”
玉滿倒是十分仗義的,現給他們這一行人騰出了一處吊腳樓來,周梨剛一進去,不等殷十娘關了門,挈炆就迫不及待地問:“神神秘秘的,到底說了什麼?”
周梨隻將玉滿那原話告知眾人。
眾人一聽,本是不信,但叫周梨一提醒五十多年前的戰亂,不免都是滿臉大驚,但仍舊抱著些期待:“也許,隻是巧合罷了。”
“我倒也希望隻是巧合才好。”不然全州這十裡無人煙的樣子,磐州隻怕也好不到哪裡去,就這樣打起來,民墜塗炭。
又因玉滿沒有給準話,還要看明天,以及這河邊各個寨子裡的消息。
反正這些倒腳仙出現,也不單是來這金瓦寨,沿著河邊的寨子,沒有一個寨子會避免他們的造訪。
此刻也隻萬幸奇蘭鎮的工人們還沒到,不然這寨子裡還擠不下這許多人呢!
左右這一夜,大家是難以安眠,又擔心那些倒腳仙忽然跑來第二回,加之聽說見他們張口時候,能看到長長的獠牙,就更害怕到時候真衝進來,會如同虎豹一般朝著人撕咬,那還有什麼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