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殷十娘的鞭子抽在它們身上,也無動於衷。
殷十娘那鞭子,大家都是見識過的,真用了狠勁落下去,保管皮開肉見,像是周梨這樣的身板子,筋骨都要給碎掉一層。
但野人這種荒誕之事,以往雖是沒少聽說,但頭一次看到,大家還是十分震撼,一個晚上這話題都圍繞著野人給展開。
而窗外不遠處那河邊,時不時傳來水聲響動,聽金瓦寨的老前輩們說,肯定是野人砸船了。
它們進不來村子,生氣了就會跑去河邊砸船,解了大家的漁網子。這樣綜合下來,倒是有些智商的樣子,還曉得報複,和周梨所見過的不少靈長類動物都相似,尤其是某些地方的猴子。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寨子裡熱鬨起來了,大家都爭先恐後往河邊去瞧熱鬨。
隻因那些野人們畏光,白日裡是不出來的,所以大家才這樣有恃無恐。
周梨也在人群中。
好家夥,到了河邊被砸的何止是河邊停放得整整齊齊的船?就連挈炆那個臨時住所都被砸了個稀爛。
也不曉得這些野人是不是都個個力大無窮,他們又不會用武器,那大腿粗的梁柱說折斷就折斷了,這點周梨覺得就是商連城的力氣怕是都比不得。
不免也是有些心驚肉跳,隻與公孫溶後怕道:“萬幸你爹娘他們早啟程去了屛玉縣,不然昨晚哪裡跑得了。”
公孫溶滿目都是這些野人令人吃驚的破壞力,早就將這一茬給忘記了,聽得周梨一說,也是後怕不已。
也是趁著白日裡,玉滿寨主打發人去和其他寨子裡打聽消息,但因寨子之間離得較遠,直至傍晚些才得了消息,幾乎都被野人造訪過。
但是每個寨子裡都還有老人見過這東西,所以曉得如何對抗,隻是人雖沒受傷,這財物卻是難免一難了。
不管是船隻或是漁網,都是大家吃飯的家夥,更要命的是這些野人將鳳仙寨圍養的若乾白腳蝦全部放了。
鳳仙寨本就指望著今年這些白腳蝦賺一筆,如今倒好,全歸於南眉河裡了,還不知道能撈起來多少呢!
周梨見鳳仙寨的來使哭訴,當即隻朝各寨子保證道:“各位,這也當屬是天災之一,我是親眼所見,回去之後立即上報,折減你們今年的稅賦。”
得了這話,大家心裡方安心了些,隻等著今晚野人們還來不來。
反正一個個太陽沒落山就急忙吃了晚飯等著,連挈炆他們都從河邊廢墟裡撿起了燒水的銅壺,準備到時候野人來了,和寨子裡的人一起敲著嚇唬他們。
但是等了一夜,竟然沒有半點動靜,反而鬨得大家白日裡沒精神。
好在白天野人不會出現,倒是可以安心睡覺。
這會兒周梨總算明白當時地方衙門派人來時,撲了空是個什麼心情了,也難怪最後地方書籍上,竟然是半個字不提。
於是又一夜,仍舊是空等,這會兒大家不由得商議著多半是不會來了。
正打算今晚正常休息,然後明日開始修補船隻,打撈散落在河邊草叢樹枝上的破爛漁網。
誰料想,這幫討人厭的東西晚上又來了,周梨一行人也被迫在這乒乒乓乓中爬起來,哪裡還能休息。
連續這麼折騰,接下來兩日也不敢睡。
但總是這樣熬著也不是法子,於是采取著輪流值夜,又熬了個晚上,野人們沒再來,總算是可以安心休息了。
這是這樣一來,又耽擱了十天左右。
周梨這裡隻匆忙和各寨子祭拜了紫蘿山鬼,也顧不得同他們收拾殘局,便匆匆回屛玉縣。
不想這才啟步,就見著屛玉縣來的船隻。
原是幾天前便打發人送消息往屛玉縣去了,但這野人也著實駭人聽聞,並不敢大肆喧傳,以免惹得人心惶惶的,所以周梨隻在信裡簡單與白亦初提了,在這頭遇到些事情,要延緩回屛玉縣。
卻不想他那裡放心不過,匆忙把手裡的事務交托給杜儀,便匆匆來了。
眼見著這除了寨子,四處的田野或是河邊,竟然不見一完物,也是心中大驚,“這是作甚了?”便是象群發瘋,那也不可能隻破壞寨子外麵。
而且久茂那邊的象隊不是有事情耽誤了沒過來麼?
周梨覺得好些東西,真的是要眼見為實,隻歎了口氣,“說來你怕是不信,幾十年不遇的野人跑下山來了,鬨騰了兩個晚上,大家也不曉得它們幾時來,先前隻夜夜守著,偏他們不來,好好休息了吧,它們又來鬨,雖是沒出人命,但大家也被折騰得不輕。”
“野人?”白亦初果然不信,但是這話從周梨嘴裡說出來,似乎他又不得不信,畢竟周梨怎麼可能同他開這樣的無聊玩笑。隻朝著河邊挈炆的臨時住所廢墟指過去:“也是野人?”
“不然呢?你還以為是幾個寨子打起來了?”挈炆白了他一眼,“真無心騙你。”
又說為何地方誌和各類書籍上不曾記載過此處有野人的原因。一來是他們行蹤的確是難料,二來他們一出現,按照這河邊山民們的說話,必然是天下會亂,這是能說的麼?
說出去引起恐慌不說,把這話傳出去的人腦袋還不保呢!
白亦初擰著眉心,來回在那廢墟邊上踱來踱去的,似乎在認真思考這件駭人聽聞的事情,半響又忽然停下腳步朝公孫溶殷十娘他們問:“果然如此?”
“騙你作甚?”眾人都隻這樣回。
白亦初這才確信了,果然是有野人之事,然後細問起模樣來,一說像是猴子,又說有像那猩猩的,還有說長著狼牙,身上的毛比周梨送給奇蘭鎮那些長毛羊的毛都要長。
於是白亦初根據大家的描述,畫出了個四不像出來,反是引得眾人一陣開懷大笑,算得上是這一陣緊張刺激日子以來,得以放鬆心情一回。
然等到無人之處,白亦初才一臉認真地同周梨說:“這倒腳仙的事情,去年地龍翻身我去奇蘭鎮的時候,有個寨主就說了,當時我是沒當一回事,如今想來,倒是我的不察。”
原來去年地龍翻身,那奇蘭鎮有經驗的老寨主就說,南眉河對麵的老林子裡住著許多野人,受了驚嚇就會從中跑出來鬨騰一陣子。這地龍翻身連奇蘭鎮都發生了雪崩,沒準南眉河對麵的老林子裡,自然也是受到影響,那些野人肯定會從中出來。
隻不過當時白亦初覺得這世道哪裡還有什麼野人?多半就是隱居避世在哪一處山穀幽居的世外之人罷了。
可沒想到,還真有。隻是沒成想到了南眉河這裡,還要扯出什麼天下大亂的謬論來。
周梨聽他一說,心裡安心了不少,“如此說來,我倒不必擔心野人出天下亂的話了?”
“正是如此。”白亦初說著,隻朝周梨指著那河對麵一望無際的山林,“那裡不知是多少個紫蘿山脈疊在一處呢!他們從中跑出來,還不知道要走多久呢!所以現在才到,倒也能解釋得通。”
周梨想著紫蘿山脈的巍峨寬廣,再聽白亦初說對麵的原始林裡是數不清的紫蘿山脈,不免是有些驚歎。又想到這些野人從那深山老林裡跑出來,不由得突發奇想,難道就是為了來確認這裡死人了沒?
一麵也忍不住感慨:“不過去年全州這地龍翻身影響到範圍,還真不小。”
“誰說不是呢!咱們蘆州都壞了不少橋呢!挨了幾個人呢。”也是這地龍翻身,叫齊州那邊覺得是抓住了李晟的把柄,他不該坐這金鑾殿,連上天都看不過眼,降下是這天罰。
也是打著這個名號,才順理成章地重新敲響了迎戰鼓。
周梨隻將李晟和李木遠叔侄罵了一頓,然後才有些憂心忡忡地問起白亦初:“你這樣將屛玉縣的大權交給表哥,可是想過什麼後果沒有?你難道就這樣信任他?”
周梨不是不信杜儀,她是不信帝王。杜儀那明晃晃的就是一臉的帝王之相了,連她一個不會看麵相的,隻瞧他那一身自帶的氣場都能感覺出來。
加上這李家實在忘恩負義之輩不少,她有些擔心,有一朝白亦初也會走上那飛鳥儘彈弓藏②的後路。
對比起周梨的擔心,白亦初倒是沒有想那樣多,反而朝著前麵的岬灘走去,那裡沒有竹林遮擋,風一下將他滿頭鴉青色的長發吹得獵獵飛起,隻見他笑得灑脫:“阿梨,你可還記得當初少淩被你那夢嚇得忙寫信回家之事?”
“自然記得。”周梨生怕那裡風太大,他聽不清楚,走了過去。
清淩淩的南眉河水就在他們腳下的碎石河灘流淌而過,周梨聽到風裡獵獵作響的風裡傳來白亦初的聲音:“他父親的信,你可還記得?信裡提過的轉機,當時我們想了很久,沒有想通,但是現在你再想,是不是就一目了然了。”
周梨奇怪,明明自己站在河邊的時候,聽他說話很清楚,為什麼站到他身邊了,反而風聲更大一些。一麵仔細回想起,刹那間那臉色大變,滿臉難以置信地看著白亦初,“你的意思,我們的轉機都在表哥?”
白亦初頷首,抬起手臂將那長袖替她掩去烈風,“所以,這個權必須交出去,那兩個人死不了,我一直不能安心,我更不能一直等表哥了,他太慢了些。”所以白亦初願意做這個順水推舟的人。
周梨還是覺得有些震撼,所以如果當年自己不跟周天寶跑去馬家壩子,沒有跑去找元姨和白亦初,是不是就不會發現死人堆裡的杜儀了?
那這個轉機是不是就沒有了?
南眉河水總是漲漲停停,雖起伏不算大,但這岬灘卻是越來越狹窄,周梨和白亦初從中走上來,不多會兒一回頭,隻見岬灘上已經有一層薄薄的河水了。周梨隻瞧著那水流發呆,道了一句:“果然,大勢所趨,我們也隻能隨波逐流。”
“這個世間,誰又不是一粒浮塵呢?人生命運到底如何,我們終究不能掌控,所以我們隻能在我們有限的時間裡,儘量去做我們想做且又有意義的事情。”白亦初倒是看得開,隻不過轉身就一把握緊起周梨的手,“上次在靈州城,便說成親的事情,我後來想,到底是自己草率了些,阿梨你這樣好,應當書六禮,一一呈上才是。”
他這話題轉變得快,倒是有些叫周梨沒反應過來,隻不過一想著兩人竟然已經走過了這許多時光,仍舊還能如初一般的感情,心中也十分感慨。前一刻還覺得天地不公,這一會兒又覺得是那樣公允。
沒有讓自己事事如意,但卻在這感情之上,最起碼如今是順心如意的。
“好。”她仍舊像是靈州城裡一樣,沒有一點含羞矜持,就爽朗地答應了。
似乎隻要那個人是白亦初,其實什麼樣子都可以的。
他二人在河邊說話,公孫溶急匆匆跑來,眼見著就要招手大喊,不知道殷十娘從哪裡跑出來一下將他給攔住,“你這個猴崽子作甚?”
“玉滿寨主得知表舅來了,要一起請過去。”公孫溶回著,果然是腦子轉不過來,竟然還要繼續去喊人。
氣得殷十娘隻一把將他的衣角抓住,“你個傻孩子到底有沒有腦子?你看他兩個雖說得好聽,什麼少年夫妻,可是這一年多來,彆人不知情,難道你還不曉得麼?那見麵的時間都沒你我長,更彆說是有空說個什麼知心話了。”
公孫溶渾身震住,他一個情竇未開的少年郎,如何想得起這許多?如今叫殷十娘這一訓,回過頭來不禁紅了臉。又想起玉滿寨主那裡等著,有些焦急:“那我如何回?”總不好說他倆在河邊散步聊天卿卿我我。
“傻了你不是?就說沒見著,在找。”殷十娘一時隻覺得這公孫溶腦子怎麼一點都轉不過來?要是有蘿卜崽的一星半點,早在自己一個眼神看去,就知意了。
公孫溶大概極少說謊騙人,支支吾吾應著,卻沒回寨子去,隻在這河邊四處逛著,等琢磨著他倆應該回去見玉滿寨主,自己才慢吞吞回去。
果然,隻見羅孝藍在寨子門口候著他,反而問起來:“你哪裡去了,方才吃飯也不見你人在。”
公孫溶沒好意思說實話,隻撓著頭憨憨傻傻道:“那什麼,走岔道迷路了。”一麵往寨子裡麵瞟:“他們回來了麼?”
“姑娘和公子麼?早來了,和玉滿寨主他們在說話呢!”羅孝藍回著,隻叫他快些去吃飯,自己也有事情要辦。
等公孫溶吃飯回來,那邊白亦初已經同玉滿寨主說好了屛玉縣易主之事,這倒是叫玉滿寨主慌張了一回,生怕是朝廷派來的狗官,又要來壓榨他們,或是任由他們叫強盜欺淩。
後來聽得周梨一般解釋,隻說是個仁德之主,往後還要給他們創辦念書的地方,而且自己和白亦初也還在這屛玉縣裡,仍舊管著手裡的事情,她才鬆了一口氣。
然而此刻手握著屛玉縣大權的杜儀也不好受,他無心玉屏縣,隻想在這裡修生養息一段時間,哪裡曉得白亦初竟然將這大權交托到自己的手裡來,心中實在是自責難當。
倒是手底下的陳正良勸著:“是小霍將軍的一片心意,少主如今擇決艱難,怕是小霍將軍也看在眼裡,鬥膽替少主您做了這個決定。”
薑玉陽也附和道:“正是,如今齊豫兩州戰火已起,全磐兩州又俱毀,天下老百姓正是惶恐之際,少主您如今又有公孫與霍家兩門猛將在跟前,還有何所懼?”
“我不是怕,我是怕戰起百姓寒苦。”杜儀即便早早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也是從小從苦日子裡熬出來的。試想當時也算是太平盛世了,可他們這些底層庶人仍舊過得不如意,若真再起戰火,那天底下將是真真生靈塗炭,沒有一點活路了。
陳正良一直覺得杜儀有貞元公的仁德,但這父子倆都少了些殺伐果斷,若是如此婦人之仁,將來怕也難成大事也,要步貞元公的後塵啊!
可是將他一個年近七十的老頭急得不行,隻揪著下巴底下的幾抹白須,“少主啊,老朽總共撐死了也就活個萬天,這已經將近大限了,就不能讓我陳某人閉眼前,看一看這天下盛世如何?”
他是個急性子,長籲短歎,見杜儀沒個反應,隻有指著這屛玉縣,“天下如何治理,這屛玉縣就是現成的例子,許多律例老朽和諸公都瞧過了,到時候少主您照搬就是。猛將,您要,有!霍小將那樣子,簡直和當年他爹一個模樣,再有公孫家的四個小兒郎,哪個上陣不得以一敵百?”
薑玉陽怕他將人逼得太過,又見他情緒比心懷愧疚之心的杜儀都還要激動,隻一把將他給強拽了出去。
老頭還不滿,“薑家小子,難道我老頭還說錯了不是?”
薑玉陽則安撫著,“我瞧少主這樣好,重情念舊!將來若真是功成名就,即便我們不求什麼富貴榮華,但也好歹能保半生平安。”
他這話,倒是一下提醒了情緒頗為激動的陳正良,忽然想起了那些開國元勳們的慘痛下場,一時也是乾咳了一下,“薑家小兒,你不可胡言。”但一頭又摸著那下巴的幾根白胡須,自省起來:“或許,的確需要些時間給他考慮。”
“正是該這樣,趕鴨子上架,也得有個過程,更何況少主對於周姑娘和白公子是怎樣的感情,您該清楚,這如今權力是白公子自己給的,少主心中本就有愧,您還這樣催促他做決定,實在是不妥當。”彆人不知道,但薑玉陽清楚得很。
當年周梨救了他,後來白亦初又和周梨拿命換了他的命。
當然,這些年來,少主能活下來,替他付了性命的人不在少數,但叫他記憶深刻,叫他有了這後來這如今的,是周姑娘和白公子。
所以杜儀能理解少主對他們的感情,和杜屏兒其實是沒有什麼區彆的,已是當自家手足,如此自然也是需要時間來接受。
不過讓薑玉陽沒有想到的是,這兩個小孩童,帶著那一幫朋友,真將這屛玉縣治理得如同世外桃源。
薑玉陽想,這大概就是貞元公所預想的盛世吧。隻有長幼有序,尊卑不是出身的貴賤而分,女子不必拘在後院裡纏花浣紗,也可踏出大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