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想起這城中種種便宜之物, 皆是出自那遠在臨淵窪的陳慕之手,便朝陳正良叫道:“陳老,您家中有這樣一個寶貝, 實在不該藏匿著,我聽聞他同阿梨做了個什麼手鐲一樣的弩箭, 那咱們若是有足夠的料子,他是不是可一人一手?”
說起來, 這陳正良也非是那無名之輩,乃蘆州知府陳家祖父輩, 便是當下蘆州知府陳大人,也要喚他一聲叔父。
隻因他年少時候追隨著貞元公, 後又為那蘭台案子, 生怕牽連了家裡人, 做了個死遁,從此斷絕這關係。
家中除了陳慕他父親這一輩子,往下的小輩們,都皆不知還有這樣一個親戚所在。
也是如此,當日他們路過臨淵窪之際,陳慕見了也當是個陌生人來瞧, 並未放在心上,隻去和那杜儀見了禮, 便又一心鑽研他那一堆破銅爛鐵。
陳正良也是把這個小輩給忘卻了,眼下叫薑玉陽給提起, 頓時喜開顏笑的,“我陳家祖上蔭庇,得了這樣的子弟,等尋個好時機, 我也該寫信回去與我這些個侄兒們,好好說道說道。還有我們陳家雖是比不得你薑家,但三瓜兩棗,我陳家也是能拿得出來的。”主要,也好讓這陳慕不必躲躲藏藏的,家裡知曉就知曉,有自己這個老輩子護著,他爹難道還敢繼續阻攔他不是?
更何況他做的這些個事業,哪一樣不是幫顧著民生的?那自己在道路上行走運送貨物的木流馬,街道上自己搖旗子的路標等等。
反正這樣的好東西,他做得這許多,叫著陳正良來講,比他那老子做官的貢獻都要大呢!
薑玉陽知道他老雖是一把年紀,但卻是有幾分頑童心的,最是愛攀比,如今見他又提起要陳家為少主大業做貢獻,隻好笑起來:“誰要你那個三瓜兩棗,你還不曉得,澹台家那少主,如今是全力支持少主的。”
柳相惜是真真切切被何婉音刺殺過,甚至是還計劃綁架的,但是都已失敗告終了。所以他對於周梨那個先知夢,也是萬分放在心上的。
因此在和白亦初挈炆他們總結出杜儀就是顧家那信裡說的轉機後,也是當機立斷,白亦初把大權交給杜儀,他則願意出這銀子。
與其如同夢裡一樣,叫那何婉音給拿去了,倒不如現在自己就給拿出來,還是自己家賺得名聲,而非那何婉音占了便宜。
所以眼下已經是發動了他澹台家的所有渠道,無論如何也要給陳慕弄來那些金屬,總不能叫白亦初以後就穿著這一身儒衫上戰場去。
那樣阿梨不得擔心死?
反正指望著臨淵窪,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湊齊一套像樣的鎧甲呢!
更何況,現在挈炆還日日催著陳慕要什麼大些的碎石機,叫柳相惜來說,現在那幾個小的將就用著就是了。
而當下陳正良聽得薑玉陽的話,也是又驚又喜,頗為激動道:“天命所歸啊!你說著老天爺都逮著給少主喂飯了,他還有什麼可愁的?”
薑玉陽見他又開始老調重唱,決定不理會,抽身先跑了。
然剛到衙門口,卻遇著一對衣衫樸素的主仆,正墊著腳尖往衙門裡探,見了他,那個小廝裝束的隻上前打躬,“這位爺,勞煩您打聽一個人。”
此刻已經是夜深,他兩個一口的外地口音,卻跑到衙門來尋人,倒是叫薑玉陽疑惑。又因見那小廝穿著洗白藍圓領道袍的主人也同自己見禮,便回了一個,“兩位自遠而來,是想找誰?”
那小廝見此,忙示意他主人回話,但他主人似有些臉皮薄,張了張嘴沒開口,於是把這小廝給急得,隻忙道:“公子,我們找一個叫蘿卜崽的。”
原來這對主仆也不是旁人,正是那年白亦初在上京中狀元時候認識的瓏州考生段少白和他的小廝四餅。
四餅的意思,叫他家公子直接找白公子就是。哪裡曉得他公子覺得白公子也不是特彆熟悉,不大好意思。
於是他久見段少白不肯開口,隻能提起自己和蘿卜崽的兄弟情義來。
但不曾想,如今蘿卜崽也是個快要弱冠的少年了,在這屛玉縣也算是小有名聲,八麵玲瓏,哪一方事宜他都能幫個一二。
所以薑玉陽自然曉得他,當即隻笑道:“原來兩位是蘿卜崽的知交好友啊,既如此先請。”
但也不好直接請了去衙門,隻在衙門對麵的茶樓裡喊了茶,打發一個衙役去找蘿卜崽來。
四餅是個自來熟,不然當初也不會跟著蘿卜崽一起幫周家接送客人了。
席上隻有他一個人的聲音,涓涓而談,那段少白則一臉尷尬地在桌子底下踹著他,但絲毫沒有用。
他將段少白平生事跡,從少年幼年喪母少年喪父,全靠給人抄書度日,辛酸寒苦讀個十年書,一朝也算是出了人頭。
但來京路上又遭綁匪,險些做了壓寨的粉麵相公等。
後來做了官,因公正清廉,不合那一幫大腹便便的庸官之群,四處被排擠被陷害,還險些丟了腦袋,無奈便自請辭了官,主仆二人一起跑來這屛玉縣投靠白亦初。
薑玉陽聽罷,並未嘲笑段少白,反而長長歎了口氣,竟是十分難過道:“當今這世道,像是白兄這般鬱鬱不得誌,空有一腔抱負的大有人在,可惜啊。”
四餅也可惜,但他可惜的是自己追隨了公子這麼久,仍舊沒享福,不禁開始反思起來,果然是自己命不好,所以連帶著公子一起給受累了?
因此聽得薑玉陽歎氣,也跟著長籲短歎。
段少白見他兩個歎氣,也無奈跟著歎氣,“罷了,世道便如此,也不當我一個人,白兄不也一樣。”
正說著,便聽得外頭傳來蘿卜崽激動興奮的聲音,“是四餅兄弟麼?”
說起來,蘿卜崽早前除了自己那一幫要飯的好兄弟,可就四餅一個手足了,如今曉得他尋來,哪裡會不高興?因此也是這人還未到,聲音就先鑽進來。
四餅幾乎是聽到他聲音那一刻,人就高高地跳起來,連走帶跑地衝出去,隻和他這好兄弟抱在了一處,“天可憐見,老兄我又見著了你,你不曉得這幾年我和我家公子過的是什麼艱難日子,日日叫人壓得頭都抬不起來,你快瞧我這脖子,是不是都彎了?”
段少白已經行出來了,見他那般誇張,也是忍不住好笑,一麵同蘿卜崽打招呼,“幾時不見,你是越發有樣子了。”
“承蒙我家公子小姐,如今我也是個體麵人了。”蘿卜崽笑著,見薑玉陽也在,隻抱拳行了個禮,“薑公子好,實在勞煩您了。”
當下也是因夜深人靜,如今自己也有寓所,自不好叫人住宿在外,於是同那薑玉陽道了謝,招呼過後,隻請了段少白主仆一同往他的住所去。
自打周家的人都開始忙碌起來,蘿卜崽也元氏那裡做商量,帶著幾個兄弟夥搬出來,到底周家這邊都是姑娘們較多。
公子們雖也住在這裡,但極少回來。所以他也是覺得終不大好,給搬了出來。
如今這房屋裡,就住著他們幾個單身漢子,未免是少了幾分鮮活氣息,又因白日裡到底的過度忙碌著,這臟衣裳也不見得馬上就能洗了,便還多幾分酸漢味道。
他領了人進門才反應過來,十分窘迫,隻大聲招呼著六爻他們幾個出來收拾,一麵忙去給段少白主仆倆切水果,又從外頭喊了吃的來。
段少白見此,十分過意不去,“蘿卜崽兄弟,倒不必如此麻煩,我們主仆已經吃……”
然而‘過了’那倆字沒說完,四餅的肚子就不爭氣地‘咕嚕’叫起來。四餅倒是一點不見外,隻拿起水果就往嘴裡塞:“公子,又不是外人,咱不必客氣。”
“就是,段公子何必客氣,那是我家公子小姐都不在,不然待您這等貴客,哪裡輪得到我來。”說話間,蘿卜崽已是從外頭接了一籃子新鮮的涼拌麵進來,一麵往桌上拿,一麵誇讚道:“他們家的涼麵最是地道,還有這巴掌大的白腳蝦,都是新鮮從河裡撈出來的,裡頭的木瓜絲酸酸甜甜的,好吃得很,最是下麵。”
四餅早就饞了,他公子本就口袋單薄,兩人的盤纏早早就用完了,從磐州全州路過的時候,更是心驚膽顫,生怕叫那邊殘留的瘟病給傳染了,有多餘的也不敢放進嘴裡去,就怕病從口入。
好不容易到了這靈州城,要不是自己死皮賴臉跟人求,又是拿文書做保,人是不會允他們進城來的。
說起來也是可憐,主仆倆到如今,是一頓飽飯沒有吃過,也是這般人都餓得麵黃肌瘦的。
如今彆說又是鮮蝦又是麵條水果的,便是給一碗糊糊,他兩人也吃得香。
所以四餅也等不得他公子道謝,就趕緊拿起筷子端起碗來,一邊吃隻一邊含糊不清道:“老兄,多謝了。”
“多謝了。”段少白聽得蘿卜崽那噘嚼食物以及這吸入鼻尖的香味,也是有些忍不住。
蘿卜崽趁著這個機會,隻去找了自己的兩套乾淨衣裳來,給他兩人將房間和沐浴的水都準備好,待二人吃完後,休息喝了些果茶,便請去休息。
其中他主仆如何道謝,且不多說。
隻又說隔日一早安排了早膳,正巧認作妹妹的沈窕喊了千珞一起過來給他們送昨晚金桂蘭做的竹筒粑。
千珞便瞧見了段少白,還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便試探地叫了一聲:“白公子?”
能這樣叫自己的,段少白隻能想得出一個人來,便是當初自己去往上京趕考途中,被綁去寨子裡認識的那個燒火丫頭。
所以也不敢確認是不是自己幻聽,畢竟兩地天各一方,她如何會在這裡?但還是下意識地四處搜尋著聲音來源。
果真見了是她,當下也是滿臉的驚訝。
而這頭千珞已是顧不得手裡的籃子,隻蠻橫地塞給了沈窕,朝著他奔過去,一把抓著段少白的袖子就興奮地問:“白公子,你怎在此處?我沒有看錯吧?你可是考上了?”她話多,問了後見對方穿得有些儉樸,方覺得失言,便連忙又笑道:“沒有考上也不要緊的,反正你會念書寫字,我們這裡正在開辦書院,要的就是識文斷字的人,你且留下,以後一定會有大造化的。”
四餅聞聲出來,見此光景聽了這話,哪裡還不曉得眼前的千珞就是當初公子在土匪窩裡,給公子偷偷拿東西吃的燒火丫頭。便笑道:“是千珞姑娘吧,我家公子還一直叨念著你的好呢!沒曾想你們有這天定的緣份,隔了千重山萬重水,竟然是這方寶地上遇著。”
他這一番話,頓時將那平日裡大大咧咧的千珞說紅了臉皮,也反應過來男女授受不親,忙鬆開了段少白的衣襟。
蘿卜崽也過來了,隻和沈窕打了招呼,笑道:“既然是舊識人,段公子也不必拘禮。”一麵悄悄和沈窕說起段少白的崎嶇仕途,又問:“可是曉得公子姑娘他們幾時歸來?”
段公子當初也是榜上有名的,就這樣糊裡糊塗去做了先生,到底是可惜了幾分。倒不如等公子他們回來給做個引薦,想來也能多展他的才能。
沈窕搖著頭:“還不曾有信,但想來要不了幾日。”叫他不必擔心。
本來蘿卜崽今日是有要緊事情,還有些擔心冷待了這段少白主仆倆,眼下見千珞與段少白分明那就不一般,也就索性將人交給她去。
千珞也是個實心眼,再曉得段少白這與自己分開後的所有經曆,也是哭笑不得,“隻差一點,我們便在上京遇著了,偏是我晚了些。”如今倒是巴不得寨子早些被滅了才好,那樣自己早點被周家買回去,也早些遇著段公子。
不過眼下還有些責備段少白當初居然不信她,連個姓都不告知。
導致她以為一直都是姓白。
而主仆有了千珞做引,倒是在城裡轉了兩日,將這屛玉縣也是了解個透徹,又見雖是破舊了些,但處處都體現著生機,當下也是覺得此處來對了,打算就此在這裡安居。
也是在千珞的幫忙下,拿著自己的文書戶籍到衙門裡去做登記,也分了房屋和良田來。
不想那做登記的人如今是杜儀安排的,見他是和白亦初挈炆一年的進士,也是馬上就拉著他問東問西,詢問他的誌向來。
那意思分明是要留他下來,做個事情。
段少白自然是沒有拒絕的道理,隻應承下來,隔日就將分來的地給四餅拿去打理,自己也是上衙門去了。
他這裡算是安定下來了,而白亦初卻因卸下了這屛玉縣縣令的擔子,和周梨在南眉河邊上,也暫時不打算回去。
用他的話說,“我看表哥還沒做出抉擇來,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那麼多人跟著他,不能一輩子都躲在這屛玉縣裡,更何況我也是仔細想過了,他也是從寒苦裡走出來的,最是了解咱們這下麵老百姓過的什麼日子,將來他做了這天下之主,不求能同老百姓們共情,但最起碼知曉老百姓們的行情。如今我撇下不管,一日兩日倒也好,日子多了,眼見著那許多事情堆積起來,他不可能不管。”
那時候他兩個再攜手回屛玉縣去,杜儀那裡已經接了擔子去,就不必擔心什麼了。
隻不過他雖是說得言之鑿鑿,但周梨卻無情地揭穿道:“表哥那性子,是有那麼一回事,不大果斷,但到底還是你自己想偷懶來著。”
白亦初抬手抹去細長劍眉上的幾縷發絲,一雙不大像是武將的儒雅眼眸裡滿是和煦微光,“怎麼會是偷懶呢?”又指了指那連綿不斷的河岸:“昨日不是還說,趁著這個機會,在此處修兩座磚窯來,到時候將這河提都給砌上。”
“那都是挈炆的活。”周梨心說那修磚窯,不是早就說好的麼?還要說那磚不能是傳統的小青磚,得像是夯土那樣一塊大小。
隻是那樣,還不曉得什麼樣的磚窯才能燒得透徹呢!
不過雖說白亦初現下故意不回屛玉縣去,是為了叫杜儀順利擔起這份責任來,但想著霍琅玉他們都被撇在那頭,有些過意不去,隻無奈歎道:“就盼著回去,你姑姑不要責怪才好,她眼巴巴地來找你,不過兩三日的功夫,你就跑了出來。”
白亦初這才想起來,忘記與周梨提了,當下也隻忙說道:“我來時,她隻怕已是啟程去了靈州城裡。”
原來霍琅玉到底是心裡牽掛公孫曜這個次子的終身大事,如今曉得他和石雲雅在那靈州城,自然是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隻盼著他二人成良緣,興許在自己閉眼前,能看到他二人的孩子。
周梨聽罷,倒也不意外,想著是老太太那性子能做出來的事情。便也趁機做提議,“那你快些幫挈炆將這邊的事情辦好,咱們也許能趕去靈州。”說起來,也是好些年沒吃酒席了,聽說陳茹都嫁了人呢!也不曉得自己送去給她的壓箱禮,收著了沒有。
還有自己那徒弟,聽說如今也是做了大型商行的女當家,她那堂兄被她壓得死死的,就是不曉得可是尋著良胥沒。
想起這許多來,又不免是掛念起鄉音舊貌,忍不住感慨起來,“也不知何時,咱們才能回蘆州一趟?那時候阿黃不曉得還活著沒有呢。”
“你想去?”白亦初問。
周梨彼時正往河裡扔著小碎石學著打水漂,壓根沒有看到白亦初藏在視線後的計劃。
“當然想。”那是周梨在這個世界睜開眼後生活的世界,比起前世那個對自己略顯得有些冰涼的環境裡,在這裡她有為自己考慮疼愛的親人,一物一瓦,一樹一菜,都是那樣鮮活,深刻地印在她的腦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