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兩人又等,約莫是過了半個時辰的功夫,終於聽到外麵巷子口傳來的馬蹄聲。
周梨忙起身去開門瞧,隻借著那巷子裡的幾盞燈籠,依稀是瞧見了殷十三娘的身影。
又說這裡馬車是進不來的,何況巷子兩側都是花花草草,所以仍舊就將馬車停在巷子外麵。
這會兒聽卻是孤身一個人進來的。
周梨見了,心裡急促,“孩子呢?”
殷十三娘的臉色十分不好看,“他那鄰居不是人,平日裡對孩子就不仔細,今兒才聽得柳小八犯了案子,就立馬就將孩子給賣了,那銀子這會兒都送上媒婆手裡,給他小兒子說媳婦呢!”
“賣了?”周梨是一下被氣得渾身發抖,“這也太無法無天了,可是曉得賣了哪裡去?”
白亦初也聞聲過來,“你去這麼久,是打聽到孩子去處了?”
殷十三娘回著:“打聽到了,是個女娃兒,聽說生得有幾分清秀樣子,讓翠紅樓裡給買了去,我想著回來要路過弘文館,便與你們說一聲,這會兒準備去城北翠紅樓,把孩子要過來。”
周梨是給氣得不輕,隻回頭同白亦初說道:“我是等不得天明了,眼下就去衙門裡報案。”又和殷十三娘說道:“咱們就這樣去,那邊如何願意給孩子?左右他這鄰舍不做人,我們也不必講什麼道義。”
白亦初這裡也隻能乾著急,便是不心疼柳小八,但也可憐那孩子是柳家的血脈,隻道:“還是直接去陳家吧,請了陳伯父穩妥一些。”畢竟周梨此前不是才說,那衙門裡多半有那姓王的人。
周梨頷首,“是了,少不得麻煩陳伯父。”當下隻忙換了一身衣裳,和殷十三娘匆匆上了馬車,然後直徑去陳家敲門。
門房見是她,先是高興,隻隨後察覺出她的神色急促,分明是有事情,便也不敢耽擱,“周姑娘這是怎麼了?可是哪個不長眼的衝撞了您?”
周梨也是十分歉意,“我是不進去了,勞煩同你家老爺說一聲,我這裡有案子要稟,是得麻煩他今晚一回。”
門房聽說有案子,還驚動了周梨,自然是不敢耽擱的,忙就喊人去通報陳大人。
又說這個時辰,陳大人已經是吹燈休息了,忽然聽得說周姑娘有案子,馬上就將他夫妻二人給驚起來,陳夫人隻忙給陳大人穿衣裳,也催促道:“你可麻利些,彆拖拖拉拉的,阿梨這離開蘆州好些年了,多的是不長眼的,沒準是將她當做小白菜來欺壓呢!”
陳大人也是惱怒,心說哪個這樣不長眼的,犯到了周梨跟前,當下穿了衣裳,叫起隨從急忙到門口。
果然見這裡周梨是等著的,當下隻問道:“阿梨丫頭,誰欺淩了你?”
周梨隻示意他先上馬車,“陳伯父實在對不住,這大晚上的將你喊起來,實在是救人要緊。”
陳大人也不囉嗦,就直接上了她的馬車,一並往衙門去。
這短途上,周梨也是將這案子的始末同他說了個原委。
陳大人當然不會懷疑周梨的話,聽得自己這衙門裡竟然還有人同那外麵的人同流合汙,行這不法之事,也是氣得不輕,見周梨為那柳家的孩子擔心,又忙安慰道:“你彆怕急,我這馬上就安排人去翠紅樓,把孩子給帶回來。”
當下到了衙門裡,一門值夜的衙差見知府老爺忽然來了,也是驚得不行。
隻不過還沒等他們多問,就被派了案子,一行去捉拿那姓王的,一幫又去套柳小八的隔壁鄰居家,還有去那客棧拿人的。
一班則直接和周梨去了城北的翠紅樓。
這會兒才正是城北最熱鬨鼎盛的時候呢!衙差們忽然光臨翠紅樓,隻叫老鴇不解,正要詢問,就見一個麵生的姑娘上前問:“今日買來的柳家小女兒呢?”
她正要用那一貫話語搪塞,卻迎上幾個衙差的怒目,也不敢多言,忙給人使了眼色,將孩子給抱出來。
三歲多的孩子,想是因為她娘扔她早,跟著柳小八一起艱難度日,所以是個特彆會察言觀色的敏感孩子。
剛還挨了打,還要做活,這會兒忽然叫一個香軟的懷抱摟在懷裡,也是以為如同做夢一般,隻茫然地看著這雞飛狗跳的眾人。
然而周梨將孩子抱著,明明個三歲的娃娃,卻才二十斤不到的體重,又見她那胳膊上滿是青紫掐很,心疼得眼淚直流,“好孩子,往後是不能讓你吃這些苦頭了的。”又問她是誰人所為。
老鴇做這一門生意,哪裡不會看臉色?如今雖是有些懵,如何就惹了衙門裡,但聽得周梨的話,仍舊是反應快,隻忙揮著手撇清道:“我可才沒動她,那都是賣她的人家打的,和我沒有關係。”
周梨卻不信她,隻問孩子,“是麼?她說的可是真的?”
小孩子哭過後變得沙啞的聲音響起,“她沒掐我,她就是叫人拿針紮我的手指頭而已。”
這話可是將老鴇曉得渾身一抖,下意識就要開口反駁,隻不過對上周梨一雙怒目,也是不敢多言,隻嘀咕道:“誰叫她不老實聽話的?”再說這也就是樓裡一慣用的手法罷了,這樣不傷姑娘的皮肉,不留傷疤,以後也才能賣好價錢啊。
周梨原本還想,她這裡做的營生自己雖是不恥,但在當朝終究是合法合律的,自己將孩子給抱走,到時候隻管叫她去找那賣家把銀子要回來就是,兩清。
哪裡曉得這短短一個多時辰裡,就對孩子動了手,也是氣得不輕,隻叫殷十三娘上去給了老鴇兩個巴掌吃,“你這裡做什麼我是管不得,隻不過到底是多積些德善,免得以後不得好下場。”
當下也又見孩子肚子癟癟的,怕是也許久沒吃飽,就先給抱著上了馬車回去。
她也就沒再去衙門,直徑回了弘文館這邊,路過那衙門對麵客棧的時候,從裡要了個食盒,隻帶著一起回去給孩子吃。
而衙門這裡,陳大人也是連夜加了個班,將那柳小八隔壁鄰舍一家責罰打了一頓才放了,這才正經審問起被抓來的王員外。
又從順藤摸瓜,將衙門裡的幾個蛀蟲給一起拿了下來,一起打了板子。
不想著有人受不得,先是道了王員外這一勾當,從前那些個人都是叫他陷害的。
這會兒客棧裡的掌櫃小二也被拿來,先是直接扯著脖子大喊冤枉,不想進了堂裡,便見著那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王員外和幾個衙差,就曉得事情敗露,頓時也是一臉的死灰,隻拚命地朝著堂上滿腹怒氣的陳大人磕頭求饒。
隻不過這個時候才曉得求饒,到底是晚了幾分。
他們用這樣的手段,害了好幾個那回頭浪子,有一個還因是心腹不開朗,給活活氣得在牢裡拿褲袋上吊自縊了。
到死都還背著一個偷盜的罪名,如今人家屋子裡曉得了,老小隻哭成一片,要求陳大人做主,替亡人伸張正義。
柳小八也是這個時候才被放出來的,不但拿回了自己在外辛苦所賺回來的兩百多兩白銀,還被無罪釋放了。
但他看著這滿堂被打得東倒西歪,哼哼唧唧的王員外一行人,仍舊是不解。
陳大人見他還呆呆傻傻地站在堂上,也是給氣得不行,“你還在這裡作甚?趕緊歸家去,你的孩兒都叫那黑良心的鄰居給賣了勾欄院去。”
這話可把柳小八嚇得不輕,他早年自己不珍惜,萬般做作,把朋友的情義都給斷絕了,如今隻剩下這一個小女兒和他相依為命。
所以登時也是被嚇得兩腿發軟,都沒顧得上朝陳大人磕頭道謝,就蹌踉地從衙門裡跑出去。
卻是才下了台階,後頭又傳來衙役的聲音,“柳官人,你是個好運的,交了這樣的知己好友,周姑娘為了你的事情奔波了大半夜,這會兒孩子她也給抱回去了,你倒不必這樣著急,隻是這往後看人須得將眼睛擦乾淨才是,莫要把頑石做玉石,給人騙了去。”
柳小八聽到這話,又如得一頭的甘霖,渾身既是輕鬆又覺得心情沉重,隻喃喃地自言自語道:“原來,我是沒看花眼,果然是阿梨。”
說著說著,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忽然就雙手捂著臉的嚎嚎大哭起來,哭了一陣,又自己往自己臉上扇巴掌,“我真不是人!我真沒臉見他們了。”
可話雖如此,還是打聽了周梨如今的落腳之處,一步一個蹌踉,朝著弘文館去。
他倒是走了,可公堂之上,還連夜審案,那些以往被這王員外和客棧裡做局的,眼下是如何也不願意放過王員外等人。
更何況有一個還在牢裡枉死,如今是沾了人命官司,他們也是跑不脫,所以人人都希望能得個生機,隻爭先恐後道明這局是哪個主使來的,百般想要為自己洗脫罪名,隻道他們都是從犯等等。
而那手段,也是簡單,其實就像是街上小乞丐們所言,就專門挑這些個回頭改心的浪子們,騙了他們做兄弟,請去吃酒,然後這設計說他們都銀錢。
如此不但害了人下牢獄去,他們還賺了人家的辛苦錢。
反正這銀錢來得輕鬆,他們還自詡這些被他們設計的人,從前也不是什麼好人,眼下做的就是那替天行道的好事情,無愧於心。
這話可把陳大人氣得不輕,隻安排人又上了一回板子,但他們個聲消話止,得了個清淨,便叫全部押起來,該斬的斬,流放的流放。
方準備回去休息,不想著會兒竟然是已經下半夜了,索性也就想著懶得回去驚擾家裡人,便在衙門裡將就歇息了。
又說周梨她這裡,和殷十三娘把孩子帶回去,等孩子吃了飯,才給她洗澡換衣裳,卻是滿身的傷,尤其是那下身,居然還見了血。
周梨當時就給嚇傻了,隻忙喊了殷十三娘進來。
殷十三娘是習武之人,如今見了此狀,也是嚇得一身哆嗦,忙給孩子診脈來。
周梨則怕嚇著孩子,壓住心中的萬丈怒意,言語溫和地套孩子的話,“今兒晚上,誰脫你褲子了?”
小姑娘哪裡懂這些,但曉得察言觀色,見周梨為自己好,把自己抱回來,給好吃的又給換新衣裳,還給她洗澡搽藥,還因看到自己受苦而掉眼淚。
她是沒見過她娘,但她覺得做娘的大概就是這樣對孩子了。她能感覺到周梨對自己的愛惜,因此見她問,也沒瞞著,“是隔壁的狗娃子,他總脫我褲子,我不願意,他就叫他奶打我。”
“他奶也知道麼?”周梨隻覺得自己的聲音,這會兒變得好遠好遠,耳朵裡聽著的,都是自己沉重的呼吸聲。
孩子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曉得的,他們家還說我就是要給他孫子騎的,我不聽話她就使勁打我,還說要去告官,叫差人拿我爹去蹲大獄。”然後又憂心忡忡地問:“我爹真蹲大獄了麼?他們說我爹犯事了,可我爹是好人呀。”
天真無邪的聲音,說的卻是那牲畜行徑,周梨眼睛通紅,頭一次對一個陌生人產生了殺意。
殷十三娘這會兒已經放下孩子枯瘦如柴的細手腕,聲音也是有些哽咽,“姑娘,叫我去殺了這些畜生吧,留著將來也是害人的精怪!”
隻是她出去,卻是已經不見了白亦初的身影,方意識到剛才白亦初不放心,在外頭估計聽著她們三的話了,隻急忙又掀起簾子進來,“姑娘,公子出去了,怕是……”
周梨隻抱著孩子哭,“隨他去。”她這是頭一次讚同白亦初去殺人。
不對,那哪裡是人,分明是一幫牲畜都不如的玩意兒罷了。
殷十三娘隻看著在周梨懷裡乖巧著替周梨擦眼淚,一麵還安慰周梨她不疼的孩子,也是心裡萬般難受,隻勸著周梨:“姑娘,鬆開孩子,叫我替她再仔細檢查一回。”
周梨哽咽著鬆開手臂,卻是握著孩子的手不願意放,“彆怕寶貝,等著姨姨幫你檢查上藥。”
孩子倒是乖巧,隻岔開腿來,“我不怕,你們都是好人。”轉頭用那滿是疤痕的小手捧著周梨的臉頰,“您像是夢裡的娘一樣,對夢夢好。”
這話又叫周梨掉了一會眼淚,她自詡自己這個人心態最穩當,極少掉眼淚的,可是今兒這眼淚卻是如何也止不住,實在弄不懂為何這樣的好孩子,卻偏偏攤上這樣的事情。
老天爺真是不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