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現在聽到這話,心裡還是升起了幾分希冀。
然後,他便得到了何婉音雙手捧上,在全州九龍山脈下的並肩王墓地圖紙。
他看著那圖紙,一下就明白了何婉音所謂的錢財是要從哪裡來。隻不過他捧著那張圖,此刻那蒼白沒有什麼血色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驚喜表情,反而眼裡有一種類似於懷疑的陰鬱。
隨後緩緩抬起頭,看朝了小心翼翼站在他麵前的何婉音,扭動著那因為長久垂頭看折子而有些酸疼的脖子,用一種幾近扭曲的表情問:“你,讓本王去掘本王的祖墳?”
大虞的江山,有一大半的功勞都在這位並肩王的身上。
曾經李木遠聽聞得關於他垂老之際,忽然開始變得仁慈,還拒絕了活人陪葬之後,發出了一種鄙夷的嘲諷。
心想給他陪葬才多少人?但死在他馬下手中的又是多少人?
所以他那時候在心裡悄悄罵了一聲虛偽!
可罵歸罵,喊自己去挖他的墳,李木遠還是覺得有些喪心病狂了。
不知道是他的話還是因為他那奇怪的麵部表情和聲音,讓何婉音對他產生出一種恐懼來,戰栗的眸子裡滿是驚慌。
向來高傲了二十年的她,‘噗通’一聲,立即就在李木遠的身前跪下來,急急忙忙作解釋:“王爺,我知曉您是個孝順子孫,但如今情勢所迫,想來並肩王一定也能理解您的難處,更何況這都是為了鏟除亂賊,撥亂反正,您是行正事,莫說是並肩王泉下有知,便是大虞皇室列祖列宗,想來都會體諒王爺您的。”
她這在恐懼中兢兢戰戰說出來的話,給了李木遠一個很好的台階順勢下來。
他沒有讓這個被他嚇得說話都不怎麼利索了的女人起來,反而優雅地托著下巴,細細沉思,“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並肩王想來也會理解,甚至支持,他一生行事,也是最厭惡李晟這種以下犯上的反賊。”
何婉音七上八下懸著的心,終於因為他這一段話而塵埃落定,抖動著的雙肩也平穩了許多。
她覺得自己的苦日子,好像又要熬出頭了。
可是她依舊跪著,李木遠不像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他此刻沉吟著眉頭,手握著那一張地圖,“這地圖,果然是真的?”
跪在他身前的何婉音立即發誓:“若有半分虛假,我何婉音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木遠看朝她,目光順著她漂亮姣好的麵容,從纖細的脖頸往她鎖骨下麵寬鬆的衣襟前看去。
何婉音敏銳地察覺到了,終於覺得自己這身體的本錢,起到了些作用,但凡是一個正常男人,怎麼可能拒絕得了自己這樣前凸後翹的身段呢?
於是她故意挺了挺胸,使得更多的風光展現出來,方便那李木遠觀賞。
但是她絕對想不到,此刻李木遠看的是她,心裡想的卻是另外兩個女人。
一個是已故了的真姑姑,那個死在他十七歲時候,正好三十出頭風韻猶存的蘆州女人。
另外一個還是蘆州女人,她有著和真姑姑一樣好看的眼睛,一個回眸是那樣深情叫人難忘,連帶著那削瘦單薄的身影,似乎也有那麼幾分相似。
真姑姑是死了,但是這個女人還活著。
而且令他難以置信的是,應該被千刀萬剮的阿若早就知曉她的身份,卻一直瞞著自己。
她的名字和自己一樣,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
但是李木遠一點都不生氣她騙了自己,反而覺得他們是有緣份的,不然怎麼都一樣朝對方編織了假名字假身份?
於是他覺得周梨雖沒有真姑姑的溫婉嫻靜,但卻多了一分狡黠調皮,更叫他意外的是,她竟然就是當初買走霍家小子回去做童養夫的小姑娘。
在失去戰馬和受到阿若的蒙騙後,李木遠終於正視起了靈州,於靈州也有了一個深刻的了解,詫異了他們在不知不覺中,竟然聚集了那麼多賢才良將之外,更詫異的是,靈州那麼多人,為什麼他們偏偏要讓周梨一個姑娘家去往豐州呢?
因此他堅定地認為,這是老天爺在自己失去了真姑姑十幾年後,給予自己的補償,專門將周梨送到自己的麵前來。
這一切都是老天爺的旨意!他要得到這個周梨。
可是何婉音不知道他心中想的什麼,隻見他就這樣以直白的目光盯著自己良久,難免是產生了一種驕傲和自信來,聲音也不似此前那樣顫抖惶恐,反而帶著幾聲嬌羞,輕輕軟軟地叫了一聲:“王爺~”
她想,下一刻李木遠應該會一把將她抱到榻間,狠狠壓在身下,就像是李司夜一樣。
男人嘛,都是這樣假正經的,到了床上,還不就那樣!
但是沒有,反而是因為她嬌滴滴的這一聲‘王爺’,讓李木遠的目光裡產生了幾絲厭惡,毫無預兆地驅趕起她:“滾出去吧!”
冷漠的聲音無情的話語,有那麼一瞬間讓何婉音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聽,可當她對上了李木遠冰涼涼的目光,忽然意識到了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才升起來的自信心一時間被踩踏得稀碎,一股屈辱遍布了她的全身上下,眼淚頓時奪眶而出,但卻沒有勇氣提起裙擺就跑出去。
反而還要哽咽著回話:“是。”然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從中退出。
可是啊,人類的悲喜從來都不相通。
她哭得傷心欲絕的時候,並不知道阿若已經死了的周梨,早前還盼望著,等到靈州之後,一定想辦法將阿若帶回靈州來,他縱使天生殘疾,可是他那一顆心卻是比許多身體健康的人還要善良。
況且,這些戰馬能順利帶回來,他有著汗馬功勞。還是挈炆如今在這世間的唯一親人。
而此刻已經快到靈州地境了,周梨的手裡捧著白亦初利用澹台家鷓鴣鳥送來的消息,正是笑顏如花。
一抬頭看著旁邊馬背上的殷十三娘扯著脖子斜著眼睛要看,忍不住笑起來,直接將那小紙條遞給她:“給你看吧看吧,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
殷十三娘也不含糊,接了過來,卻見上麵不過是說了他們偽裝成了普通老百姓,化整成零,到鳳凰山那邊,與玄虎軍接洽,玄虎軍已經聽命於白亦初,數萬人馬化成數支商隊,將去往南方。
乃授命於杜儀,去往南方招安叛軍,阻止他們繼續殘害老百姓們。若是不降,便殺之!
全然是公事,一句兒女私情的悄悄話都沒有,叫殷十三娘覺得好沒意思。隻嫌棄地遞回去給了她:“萬幸你爹做了一件好事情,當年將他買回去強行按著腦袋和你拜了堂,不然就你們兩個這樣子,往後就是做光棍的好料子。”
周梨被她的話逗笑了一回,一麵看著這全州山川地貌,“我表哥真是好運氣,你看著全州磐州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如今阿初又得了玄虎軍,南下整合,若是能收複那些叛軍,那隊伍就越來越大,且蘆州十方州也將納入表哥的麾下,簡直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到了那時候,表哥手裡的州府都與那李木遠不相上下了。
雖說全州磐州兩地才遭過大難,蘆州十方州地方又經過叛軍洗劫。
但豫州絳州等地,不也才打過仗麼?也是民生繚亂,和全州等地,又有什麼區彆呢?
原來在她和白亦初分道揚鑣之後,那公孫曜也因石雲雅即將生產而去往屛玉縣,與杜儀諸位商議了一回,趁著這全州磐州還是無之地,便讓蕭十策等人來這兩州駐守。
就白得了兩個州府在手裡。
也是這樣,如今在全州地盤上的周梨才如此放心。
她這話殷十三娘是讚成的,“可不就是運氣好嘛,人人都嫌棄這全州磐州,隻當是那無人煙之地,可我瞧著那天災已經過去一兩年之距了,如今這田地荒蕪著確實浪費,虧得蕭十策他們算是勤快的,把那附近的良田都撿起來了。”
這一點的確值得誇讚,他們除了正常的防守和操練之外,其餘的人平日也不閒著,把原本荒廢了的田都給開墾起來,還種上了小蒼山下最新培養出來的高產稻苗。
就是不知道離了屛玉縣的好天氣,這邊是否還能得到那樣的好豐收。
身後壯闊的馬群,此刻正垂著頭在這一片豐茂的草地上啃食著新鮮的綠草。
現在正當是初春時節,剛過完年後的綠草嫩芽才從寒冬過後的泥土中鑽出來,最是鮮美嫩甜。
這些駿馬有著高大健碩的身軀,在西域那個環境氣候特殊的地方,他們轉輾於戈壁草原沙漠,早就養出了強健的體魄來。
那樣晝夜溫差巨大的環境之下,它們尚且能馳騁,更不要說著中原平穩溫和的環境了。
所以一隻隻在旅途中疲勞疾行的駿馬,如今 反而顯得皮毛越發光亮了。
連這些西域商人們都誇讚,此處雖非平原草地,但也十分合適這些戰馬生存,瞧他們那結實有力的馬蹄,將來一定會隨著他們的主人戰服這一片神州大地。
馬場就在靈州和全州的邊境上,屛玉縣那邊眾人商議過了,並不打算將這些戰馬引入奇蘭鎮的高山草原,所以就地在此處修建了一處馬場,將這戰馬裡最優良的種馬和那些漂亮的小母馬給挑選出來。
連帶著那養馬的黃家生,也被從奇蘭鎮給派遣過來了。
他心中有仇恨,對於如今沒了消息的李司夜和那因為要嫁給李木遠而讓整個長慶伯爵府都被陪葬的何婉音。
但是他與何婉音之間那點淺薄的血緣關係,一直都被他視為一種無法抹去的恥辱。
以至於他常常不安,總產生了一種無法言喻的自卑感。生怕有朝一日,會被上麵的主子們嫌棄懷疑。
所以不管對於上麵安排了多艱難的工作,他都用了一百個心去做,似乎隻有這樣兢兢業業,他的良心才會安穩一點,讓他暫時忘記了自己血液裡和何婉音的那點牽連。
但是他怎麼都沒有想到,即便是白大人如今不在這屛玉縣,杜公子他們竟然也一往如故,像是白大人一樣信任自己,竟然將養這三千多匹周姑娘從豐州千辛萬苦帶回來的戰馬交給自己。
這於他來說,不是苦勞,而是一種對自己的認可和信任。
使得他心裡的焦灼和擔憂一一被消除掉,隻抱著一顆感恩的心,全心全意為靈州這的這第二個馬場儘力。
如今一應俱全,隻等馬兒入場。
他的殷切期盼中,便聽得了他打發去探消息的鐵小遠來稟。
鐵小遠人還沒跑到跟前,那激動的聲音就先跟著迎麵的風一起飄了過來:“我看到了看到了!阿生你站到前麵那山崗上,一會兒的功夫鐵定能看到,好多馬啊!生得真好看,說不定還有西域的汗血寶馬,汗血寶馬是西域的吧?要是有汗血寶馬該多好,我也能長長見識!”
他的咋咋呼呼,舌燥的話語一直隨著他從遠跑到近,才因為氣喘籲籲而停止下來,一臉期待地推著黃家生,要他往旁邊的山崗上爬去。
鐵小遠是黃家生的好兄弟,去往屛玉縣後,就迅速給一戶人家做了上門女婿,他和妻子打算三年兩抱,奈何後來跟在黃家生身邊做差事,夫妻也是聚少離多,所以如今隻有一個小兒子。
但他也十分歡喜,對這個兒子和全家的未來都充滿了期望,因此做起任何事情來,都乾勁十足,時時刻刻都像是打了雞血一般。
黃家生被他熱烈的情緒所感染,常年勞苦而顯得與年紀不相符的成熟滄桑麵容上,也逐漸露出些笑容來,然後朝著那上崗走去了。
果然,才爬上去的他,沒過多久,便見著那山川裡麵的峽穀間,迎來了一匹匹健碩的駿馬。
他是個養馬的好手,即便是從未接觸過這樣的好馬,但就跟那尋常人頭一次見到大量的真金白銀一樣,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激動來,嘴裡隻讚道:“好馬,果然都是好馬!”
鐵小遠不知道什麼時候跟著他的屁股後麵爬上來的,剛剛經曆過長跑的他,現在體力顯然是有些透支了的感覺,剛爬上來就虛軟地癱坐在地上,“是吧,我就說全是好馬,杜公子他們真是下了大本錢,我暗地裡悄悄打聽,聽說花了這一個數。”
他說著,隻比劃起了自己的手來。
黃家生想,這些馬,的確值得這個價了。難怪這些西域商人們能不辭遙遠苦勞,也願意給送貨上門。
這要是自己,這許多金銀跟前,也是願意的。
不過他立馬就掐斷了自己這個念想,然後對於殷家,以及自己那已經慘死了的父親產生了一種強烈濃鬱的厭惡。
心想果然自己這骨血裡流著他們殷家的血,充滿了貪婪欲望的血。
然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這‘啪’地一大聲,可把鐵小遠嚇得不輕,一個激靈猛地爬起來,瞠目結舌地看著他,“阿生,你你你這是作什麼?是太過於歡喜了,覺得是夢麼?”
黃家生沒有說話,隻用那雙深邃的眼睛盯著那越來越多,一下將整個峽穀都填滿的戰馬,“小遠,如果有一天我真做出了什麼對不起主子們的事情,你就殺了我。”
鐵小遠覺得他是魔怔了,他是了解黃家生的,長久的相處,也清楚了黃家生原來的身份。所以心細的他一下就察覺到了什麼,開解道:“你是你,和他們沒有關係,我相信你不會變成那種人的。”
“他們不配為人。”黃家生回了一句,準備下山崗,去迎接周梨和戰馬的到來了。
鐵小遠也很快收起那擔憂又同情他的心情,嬉皮笑臉地跟在他身後,隻說些叫他快活高興的話。
不知是這些話起到了作用,還是因為那些即將進入馬場的戰馬,黃家生的心情肉眼可見地好起來了,隻敏捷地翻身爬上了一匹本地的矮腳小馬,高呼一聲“駕”,瞬間矮腳馬的四個馬蹄就飛快地朝著前麵的隊伍奔馳而去。
春日暖陽中,兩旁的山杏盛開,駿馬疾馳而過,所帶著的勁風將那杏花惹得花枝亂顫,一片片粉白色的花瓣在飛揚的塵土中飄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