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世道不好的時候,還要求爺爺告奶奶,到處做小伏低,那趙華高再此起疑的時候,自己甚至險些丟了性命,倘若不是那時候自己竭儘全力周旋,得了些糧食金銀奉上去,如今哪裡還有林家一說?
隻是當時他還被祖母責備敗家,如今還時不時地將這件事情來訓斥自己。
可是她不想想,那些金銀糧食若是不奉上去,她哪裡還能有性命在這裡居高臨下地教訓自己?
但是麵對管家的話,他並未表露出什麼,隻是苦澀一笑:“那又有什麼法子?誰讓我是天生的奴才命,沒有托生到嫡係夫人的肚子裡呢!”林家的家規不算森嚴,但是在這嫡庶之分上,卻是分得清清楚楚。
他林子桐的確是命不好,父親是庶子,自己自然也是庶子了,當然比不得那林浩遠金貴,是老太君的親孫子,所以她百般偏愛疼愛,倒也可以理解。
隻是有時候林子桐難免想,明明這個家自己一手操持才有了如今的盛景,便是今日林浩遠要進祠堂去祭拜祖宗所有的一切祭品,都是自己來準備的。
可笑的是,自己卻沒有資格踏入祠堂中。
他兢兢業業為林家操持,可祖宗卻不知道還有他這麼一號人物。
有時候都忍不住想,索性林家祖宗也不知道自己,那自然是不會庇佑自己的,如此自己何必還認他們做祖宗?自己搬出去當家做主便是。
但就這麼走了,想起小時候所受的一切苦楚,又萬分不值得,而且也還沒到時候。
他還是想等林浩遠和左雲薇成婚以後再說。
左雲薇心悅自己多年,隻不過年少的時候老太君不允自己與她多走動,因她是將軍之女。
而自己一個庶出的庶出,有什麼資格到將軍家的小姐跟前去?
前朝覆滅後,左將軍也不在人世了,按理老太君是看不上這左雲薇了。可是左將軍卻留下那麼多東西給她,將來她嫁給誰,那便是誰的。
所以老太君即便是不喜歡她,但仍舊將她當做是未來的孫兒媳,畢竟左雲薇身後的財富也太迷人了。
隻不過此刻管家卻是不讚同林子桐的這話,“二爺,話可不是這樣說的。”說到此處,隻滿臉防備地朝四周掃視了一圈,隨後壓低聲音說道:“那王朝皇室,還有更迭換代的呢!”
他的意思,林子桐何嘗不懂?可這不是還沒有到時機麼?“好了,我知曉你是為了我好,隻不過當下還是以林家為重吧。”說罷,隻朝幾個心腹交代了些事情,便與管家一起上了回林家的馬車。
朱彤雲如何不知曉林子桐在林家的處境?隻不過她覺得自己在屛玉縣之時,什麼俊男才子沒有見過,但唯獨沒有見過像是林子桐一般堅韌不拔的人。
他仿佛是那殘垣斷壁裡堅強而生的野草,看起來明明渺小又弱小,但他卻以一手之力,撐著整個林家。
這讓朱彤雲十分震撼,從一開始的同情他,到心疼他,然後愛上他,隻用了短短的兩個月。
她哪怕知曉自己主動將金商館教給林子桐不合理法,但是她實在是不忍心看到這麼一個擅長經營的天才淪落在外。
所以便想,等這林子桐將業州的金商館打整起來,做出了樣子,自己再上書去給周大人,她素來是個愛才之人,想來一定會體諒自己的。
興許還能不拘一格降人才,將林子桐真正錄用,名正言順做這業州的金商館館主。
隻不過嫁了林子桐後,生活在林家這大院裡,看到老太君對於林子桐的態度,她就更心疼林子桐了。
“夫君,你怎麼回來了?”她如今已是有了孕相,一手扶著腰,一手捧著肚子,關切地朝他問。
這個時候,不是該在金商館裡忙麼?
“我回來換件衣裳,浩遠昨日便該回來的,今日還未到,又要忙著祭拜祖宗,祖母叫我帶人出城去接他。”林子桐解釋著,從朱彤雲身邊越過了兩步,似才想起什麼,頓住腳步回頭伸手去扶她:“今日怎麼樣?可有哪裡不舒服,若覺得哪裡不對勁,一定要馬上找大夫來。”
朱彤雲滿臉愛慕地看著他,實在想不到天底下為何會有他這樣的好男人,既然能再外操持家業,內裡又能幫忙管理庶務,且還如此關懷自己。
她微微一笑,隻覺得受再多苦再多的累都是值得的了,反而因為聽到他要去城外接林浩遠,心疼不已:“這樣大的雪,叫下人去不行麼?”
“祖母的意思。年關了,不想惹老人家生氣,何況走一趟罷了。”林子桐說得十分輕鬆,可是眼底的無奈又那樣清楚。
朱彤雲自然是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對於那老太君又心生出一分不喜來,但想著夫君是個孝順人,自己是萬不能在他麵前表現出半點對老太君的不恭,便隻微微一笑,“那妾身伺候夫君更衣。”
夫妻倆一並進了房間門,丫鬟婆子們放下簾子關了門,都止步於門前。
不過進了屋子,林子桐就趕緊扶著朱彤雲坐下,“夫人快些休息,為夫哪裡要你來伺候?更何況小時候生在那荒院裡,年少時候又在外流浪過,什麼苦頭沒有吃過,不過是換件衣裳罷了,又不是什麼大事情。”
他總是能在不經意間門將自己曾經的苦難給提起,引得這本來就十分為他過往經曆和如今處境心疼的朱彤雲更難心疼他了。
但林子桐說完,卻像是個沒事人一般,換了衣裳,撿起氅子帽子,便出了門去。
走時隻再三交代下麵的奴仆們,要好生照顧著朱彤雲,又叮囑她:“我瞧大家都在忙著祭祖之事,許多地方的雪還未清掃,你不要到處走動了,當心腳下滑。”
“嗯。”朱彤雲聽罷,心裡又是一陣感動,“夫君小心。”隨後一路戀戀不舍地追著回廊轉,目送他到了小院門口,才作罷。
林子桐這廂從自家的小院出來,也沒去老太君的正院,便直接出了林家大門,這裡早就有人安排了隊伍,他直徑翻身上了馬,朝著城外去。
街道上的積雪已經早就被清理乾淨,兩側的屋舍上,也不見落雪,隻能從那高大的杉樹上看到些殘影。
直至出了城,入目就是一片白茫茫的,官道上也不見人影,隻有幾串並不明顯的腳印。
顯然這一場大雪,將大家的旅程都給耽誤了。
“二爺,全是積雪,這實在不好走。”隨從有些擔心,見馬兒步伐蹣跚,什麼時候才能行得一裡路?
若是接到了林浩遠尚且還好,若是沒有接到,耽誤了祭祖之事,回去二爺怕是要被老太君責罰一回了。
“那也沒法,走吧。”他與下人麵前,總是那個溫和孝順的二爺。
眾隨從們很是替他不值得。
隻不過此刻林子桐卻沒有想這些,思緒反而是因為這皚皚白雪,回想起十年前在外流浪的日子。
父親反抗了祖母,導致他們全家都被趕出林家,身無分文,父親就是那時候死在雪裡的。
餓得枯瘦如柴的母親同他安葬了父親後,哭著與他告彆,他此刻仍舊記得那時候母親的模樣。
她抹著眼淚,將自己緊緊抱在懷裡,“桐兒,娘從小在你外祖家受苦,原本以為跟你父親,是熬出了頭,可是哪裡曉得這日子是越過越苦,好似一個坑跳進另外一個坑裡,這樣下去,娘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如今娘要走了,娘要去過好日子了,娘也想去看看福氣是什麼樣子的,往後你自己好好活著。”
在他們娘倆抱頭痛哭的不遠處,一個牽著騾子的駝背男人在那裡不耐煩地催促著,“你這個娘們,快些,彆耽誤了趕路!”
他的催促聲,讓母親提前鬆開了環抱著自己的手,將她賣身給那駝背的五兩銀子全都塞入到了自己的懷裡,然後哽咽捂著臉走了。
林子桐那時候呆呆地一個人坐在雪地裡,不遠處就是他爹的墳頭,懷裡的五兩銀子冰涼涼的,將他胸口最後的一絲暖意也帶走了。
那時候他並未哭,隻是一直盯著母親遠去的身影,她牽著騾子,駝背男人爬到了騾子上。
大雪裡,騾子也乏了,不願意走,母親像是一頭老牛一般在前麵奮力地扯著繩子,試圖憑著她那單薄的力量,能將騾子和那個駝背男人給帶走。
可騾子仍舊是原地不動,那個坐在騾子上的駝背男人不耐煩了,他拿出了鞭子,但抽打的不是騾子,而是走在雪地裡的母親。
那一時間門,林子桐隻覺得背脊骨一陣劇烈的疼痛,好似那鞭子抽打在自己的背上一般。
然後他發了瘋一般,忽然從雪地裡站起身來,朝著他們的身影奔跑了過去。
那時候的他已經十四五歲了,卻瘦弱得宛如八九歲的孩子一般,他也不知的哪裡的力氣,在那鞭子即將又要落在母親身上的時候,他一把扯住了鞭子,猛地一拽,連帶著那個駝背的男人也一起從騾子背上拽下來了。
駝背男人很生氣,罵了許多難聽的話,甚至要叫母親將那五兩銀子還給他,他不買母親了。
他的母親,哪裡是去享福,分明是為了讓自己熬過那個冬天,所以將自身賣給了那個駝背的男人。
他的眼淚是這個時候才掉下來的,從懷裡將那冰涼涼的五兩銀子掏出來,狠狠地砸向了那個駝背男人,“拿著你的臭錢滾!我們不要了,你滾!”
駝背男人罵罵咧咧的,哪怕他的駝背,但在雪裡撿銀子的動作很敏捷,很快就將銀子撿起來,隨後就舉著長鞭,狠狠地抽打在了他們母子的身上。
那時候林子桐正要彎腰去扶雪地裡的母親,卻不防這駝背男人拿回了銀子,還要打他們。
他忙著護他母親,後背被打得皮開肉綻的,便是如今那疤痕也如同醜陋的蜈蚣一般,吸附在自己的後背上。
他已經忘記了,那個駝背男人都罵了什麼,反正都是些難聽的話,隻記得他終於打累了,牽著騾子走的時候,那騾子還是不願意走,他就繼續打騾子。
騾子生氣了,後腳一踹,男人飛了出去,軟軟地落在雪地裡。
等他們這滿身傷痕的母子過去時,駝背男人竟然斷氣了。
林子桐壯著膽子,上前去從他的口袋裡將那五兩銀子拿過來,然後和母親擔驚受怕地跑了。
他們不敢在多留,生怕官兵懷疑到他們的身上。
沒日沒夜地逃,一直往南邊走,但不知怎就走岔了道,走到了蘆州。
業州下接蘆州十方州上乃絳州,左連磐州,右是瓏州。
那時候開了春,蕭條了整個寒冬的枯枝都冒出了嫩綠的新芽,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可是他母親卻在途中染了病,本該還足夠他們過冬的五兩銀子在昂貴的藥材前,很快就捉襟見肘。
那個傍晚,仿若乞丐的他們母子倆相互摻扶著,饑腸轆轆地走在那蘆州熱鬨繁華的大街上,偶然間門聽得有人說,周記要關門了,今日剩下了不少鹵菜,又便宜了破廟裡那幫乞丐。
有人打趣,說這些乞丐們比他們這些老百姓們都要過得好,日日都能吃上鹵肉。
是了,那鹵菜裡除了素菜,還有不少葷菜。
他不知真假,隻是那時候實在是餓極了,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矮小瘦弱的他將母親背起,打聽了周記鹵菜的位置,便背著母親小跑過去。
他們家真的要關門了,是個十二三歲左右的小姑娘在櫃台前收拾。
那一時林子桐卻忘記了開口管她要鹵菜,沒想到她一抬頭,看到了自己,露出笑容來,“你要麼?恰好今兒剩得不少,回頭除了蘿卜崽他們的份兒,還能勻出不少來。”
她的聲音暖暖的,好似那天邊斜落的夕陽照在背上一樣舒服。
她還說:“你們是從外地來的麼?最近有很多從十方州過來的老百姓呢!你先扶你娘過來坐著,恰好我家今兒飯煮多了,我去給你們盛一些。”
她說完,把鹵菜擺上桌子,就小跑著鑽進了簾子,腳步聲從穿堂裡消失,很快又響起,隨後簾子被挑起,她拿喊了一個比她漂亮的女孩兒一起拿了飯來,還有些湯。
一一給他們母子擺在桌上,然後叫他們慢些吃,她們得繼續收拾攤子了,一邊嘻嘻哈哈地聊著天。
那一頓飯,大抵是林子桐有記憶以來,吃得最香最飽的一頓飯,所以到如今,他仍舊記憶猶新,對於鹵菜更是有一種幾近瘋狂的偏愛。
哪怕,再也吃不出那個味道。
吃完後,她說借給自己二兩銀子,叫自己送母親去瞧。
她看出來了,母親身體不好。
但是那二兩銀子,始終沒有能救回母親的命來。
林子桐將母親埋在了蘆州,然後他又回了業州,他不甘心,他也是林家的人,憑什麼連個奴才都不如?
所以那二兩銀子,他至今未還。
那二兩銀子他不還了,他還給周梨更多的。
想到此,他回頭看了看那逐漸與自己拉遠距離的業州城,還給周梨一座業州城。
等著林浩遠和左雲薇成婚,差不多該收網了,從她在屛玉縣的消息傳來開始,林子桐就布局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