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亦初沒有休息, 尤其是公孫澈也回來了,隻說那吳掌櫃的兄弟家裡,都沒有什麼可疑的。
他這裡便直接去了衙門裡。
他這一露麵,本地也才從睡夢裡醒來的縣令馬三德頓時就嚇得清醒過來。
這馬三德已經是將近花甲的年紀了, 要說他這為官之路, 那叫一個跌宕起伏,從二十多歲金榜題名後, 就在沿海河州一帶做過縣令, 後又到連州做過同知, 甚至還去過上京做五品的京官。
他一輩子在這政績上, 沒有出過什麼大錯,但要說好的政績,也數不上來。
聽得白亦初到了衙門裡,嚇得官帽都給帶歪了, 急急忙忙就趕來。
白亦初看著一頭白發白胡須的馬三德, 隻覺得這倒是個妙人,那些個做官的,不管是豪門貴胄, 還是寒門子弟, 都是自視清高者, 最瞧不起的便是那些商人們。
可這馬三德倒好, 從他開始,娶妻便不娶貴隻娶富。
到了他的兒女們, 媳婦出身也是那富賈之家, 女兒所嫁的,也隻是商戶。
孫輩裡,也隻有一個讀書的。餘下的都是同商家子女成婚訂親。
他這樣做, 其目的是想要過個豐裕些的好日子,但俸祿隻有那麼多,想要大富大貴,到底是要將手伸朝彆處去。
他自己又沒那樣大的膽子,索性就娶個有錢的媳婦回來保他一生衣食無憂。
如此一來,他也用不著操心這銀錢之事,安安心心做官。
事實證明他此舉是十分有用的,他那多少同僚朋友們,不都是因為一個貪字進去了麼。
如今放眼他那同屆的同僚們,有幾個還像是他這樣,穩坐在朝廷的太師椅上?
“白白白大人!”這馬三德,其實當初做京官的時候,老皇帝他也是見過的,可是這白亦初的名聲太響亮了,又有那霍將軍的光環在身上,加上他和周梨在蘆州徹查起這昆侖奴案件來,不少官員的烏紗帽都被摘了。
所以他還是有些緊張的,以至於見了大堂中長身玉立的年輕公子,還是忍不住有些結巴。
白亦初回過頭來,抬手示意他不用跪,隻簡單明了地吩咐道:“將所有涉及昆侖奴的商家都通知來縣衙。”
到時候那鐘娘子也會被一並請過來,這個時候公孫澈就直接帶人去她那工坊了。
馬三德一聽,不是問責自己,長鬆了一口氣,一點不敢耽擱,馬上就派遣了人過去。
而這功夫,新來的主薄等人也一一到堂上來,雖說白亦初是要查這些商家,但他們仍舊是有些心慌,生怕牽連到自己的身上來。
白亦初這裡倒是輕鬆,一幫人圍著他大氣都不敢出,隻是周梨和嵐今倒是無語了。
白亦初走的時候才告訴她倆,從鐘娘子的工坊裡帶來了一個昆侖奴,就直接放在這外間。
昆侖奴兩人見多了,但是這樣相貌英俊的還是頭一次見,又疑惑怎麼還會有這漏網之魚?
更大的問題是,在周梨覺得他放在那裡有些礙眼的時候,讓嵐今幫忙過去移動,不想兩人這準備抬昆侖奴的瞬間,卻發現這昆侖奴長袍下麵光溜溜的,彆說是裡褲了,就是一條長褲也沒有。
兩人頓時就紅了臉,眼睛瞪得圓圓的。
那嵐今以為是摸錯了,硬是不信邪地要掀起昆侖奴的袍子看,驚得周梨連忙一巴掌朝她蠢蠢欲動的手拍打過去,“你作甚?這還有孩子呢?”
嵐今‘哦哦’地應了聲,“你的意思,等淑玉沒瞧見的時候,我能掀起來看一看?”
“滾!”周梨瞪了她一眼,此前怎麼沒有發現她這樣沒個正行?但見著昆侖奴連褲子都沒有,也是疑惑,“這早前的昆侖奴們雖然穿得破爛,但是這該遮的地方倒是遮著的。”
這麼這個反而還光溜著裡頭?就套了個長袍子?要是有風,一會兒吹起來了,那吳淑玉瞧見了怎麼好?
於是一時也十分發愁,在屋子裡掃視了一圈,最後目光落在那桌布上,當即隻將那桌布取來,圍在了對方腰間,這樣以免那袍子被風帶起來。
又埋怨白亦初:“他是如何將這昆侖奴帶回來的,難道就沒有發現異樣麼?”
嵐今也好奇,聽著周梨這樣一問,便仔細打量起這昆侖奴來,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腹部,“這腹部練得很好,但是既然被騙去做昆侖奴,可見也就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倒黴鬼。”隨後目光落在對方的後領上,不由得嘖嘖道:“你看這領子都要被揪變形了,你男人肯定是提著他的領子將人帶回來的。”
然後讚歎起白亦初來,“還真看不出來啊,我說他好歹大小是個將軍,看著瘦不拉幾的,沒想到這力氣還聽不小。”她一邊說,那手也沒閒著,墊著腳尖試圖去拍對方的肩膀,“這昆侖奴少說有一百多斤吧?”
她說著,卻見周梨一臉吃了苦瓜的模樣,眉頭完全皺在一起,不禁十分好奇,“你怎麼了?”
周梨能怎麼了?她隻是忽然想起周天寶說,即便是成了昆侖奴,但是意識時時刻刻都是清醒的,隻不過就是被桎梏住了,無法用任何言語和行動表達出自己的喜怒哀樂罷了。
於是見嵐今這樣不老實,不禁提醒道:“咱們現在所說的任何話,以及你的任何出格舉止,人家心裡都有數的,等以後治好了身子,你就不難為情麼?”
嵐今這才反應過來,仿若踩著了貓尾巴一般,連退避三舍,滿臉的驚恐,看著那仿若雕像一般站在那裡的昆侖奴,慌裡慌張地朝周梨問著,“這這這怎麼辦?”
眼下的她仿佛是背後說人的壞話被抓了個正著一樣。
關鍵這種事情頭一次做,此刻隻有些擔心,這昆侖奴醒來,會不會找自己的麻煩?覺得自己羞辱了他?
周梨見她這驚慌失措的樣子,又好笑又無奈:“叫你管不住手腳。”一麵喊著她趕緊過去,兩人各自抱著這昆侖奴的一條手臂,合力將人放到那裡間的垂花門後麵去。
然後再將那鏈子放下來,將這昆侖奴完全遮住。
這樣一來,三人也不必與之大眼瞪小眼的,而且就算是小二的送茶水進來,也不會瞧見。
那吳淑玉醒來了好一陣子,見著她倆方才種種行為舉止,尤其是嵐今後來驚慌失措的樣子,忽然覺得,好像她們即便是朝廷官員,但也沒有那樣高高在上,反而給她一種十分平易近人的感覺。
又想是如今已經認定了她們的身份,相信她們能還自家一個公道,因此也沒有像是昨日那般抵抗二人了。
周梨聽得床上的動靜,扭頭朝她看過去,“你醒了,要不要去衙門看看?”
想著白亦初去了這麼一陣子,再等著吳淑玉吃完飯喝了藥過去,差不多那些與昆侖奴有關的商家也都來齊了吧。
那鐘娘子自然是在其中的。
吳淑玉猶豫了一下,想去的。但又有些擔心叫人認出來。
周梨看出她的擔憂,便道:“你若是害怕叫人看你,你如我一般,拿一頂幃帽來帶著。”
吳淑玉點了點頭,朝她道謝。
當下也是喊了小二的送了飯菜來,等吃過後,那吳淑玉喝了藥,便一起出門,朝那衙門方向去。
這裡離衙門不過一條街罷了,穿過去後再走兩百來米,就是黃楊縣衙門。
隻是沒想到,這比周梨預想的還要熱鬨得多,如今衙門的門口已經擠滿了人,顯然她們三是來晚了。
嵐今見此,有些遺憾,她個頭近來雖說長了一點,但仍舊是小小的一隻,如今前麵人山人海的,她一眼看去,全是旁人的後腦勺。“晚了,咱們什麼都看不到,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啊?”
小二的不是說,上次抓了好幾個當官的,都沒這麼多人圍觀麼?
然她這話音才落,周梨還沒得空與她解惑,就聽得人群裡有人說道:“上次那幾個狗官,不是禿頭就是滿臉的油光,誰稀奇瞧他們。”說罷,隻興高采烈地又激動道:“今兒不一樣,聽說是霍小將軍親自來了,咱們黃楊縣何能何德?居然能讓霍小將軍親臨,這可是彆的縣城沒有的殊榮呢!”
幾乎是沒有等他說完,另外一個中年男子也興奮道:“是啊,聽說霍小將軍天姿玉貌,俊俏得很,謫仙一樣的人,咱們瞧不上神仙,來瞧一瞧霍小將軍總是可以的吧?”
不是?周梨心說他們一個男人,盯著白亦初瞧什麼?
如果說是女子,為了看白亦初的臉而來,她尚且還能想得通。
白亦初天亮之前從那吳家工坊回來的時候,那吳淑玉還在休息,更何況周梨是在隔壁與白亦初見的麵,因此吳淑玉自然是不知道周梨的身份,更不曉得她與白亦初是未婚夫妻。
隻是曉得她也是做官的,到底是個豆蔻年紀的小姑娘,好奇心終究是強,聽著大家的話,不免也是有些興奮起來,忍不住同周梨問道:“阿梨姐姐,你們見過霍小將軍麼?”
周梨正想回她的話,說是見過,沒想到這時候忽然聽得又有人說:“可惜了,聽說周大人也在蘆州,就在隔壁的八普縣裡,若是她也肯來咱們黃楊縣就好了。”
於是便有人開始誇讚起周梨來,說她為蘆州爭光,這般一說,也要追溯起皇帝李儀的身份來。
也說他少年時候也是在這蘆州長大的,還有霍小將軍也是。
說著說著,這蘆州可不就成了那傳說中的洞天福地麼?這麼多大佬雲集,一個個也開始白日做夢,希望自家的兒女得個什麼造化,越說那是越沒譜去。
周梨一行人一邊聽,一邊試圖往裡頭擠一擠。
但是又恐這吳淑玉身上的燙傷叫大家碰到,於是最終是放棄了,決定就守在外圍。
然而就在此刻,一輛馬車從同樣擠滿了人的街上停下來,隨後就聽得一陣陣孩童的哭聲,且還不止是一兩個。
大家的目光和熱鬨的喧嘩聲也幾乎在這個時候嘎然停止了,一個個都朝著那哭聲望過去。
但先看到的是一個滿臉頹廢的中年女人,但見她一副精神不濟的樣子,眼角也掛著眼淚。
叫兩個丫鬟扶著,似乎自由行動對她來說都有些艱難了。
緊接著她的身後,接二連三跳下來幾個孩子,最大的十歲,最小的六歲,一個個哭得傷心欲絕的。
周梨正好奇此人是誰?身旁的吳淑玉卻表現得十分激動的樣子,然後聽得嵐今說:“她就是鐘娘子。”
周梨聽得這話,目光立即瑣到對方的身上,卻見對方已經帶著三個哭啼的孩子要進衙門裡去。
不過孩子被攔住了,最終隻有鐘娘子一個人得以進去。
此刻的鐘娘子,確切地說是何婉音,她意圖將三個孩子一並帶過來,這孤兒寡母的,朝廷不是如今要講仁政麼?那興許能放她一馬。
但是來的途中,聽得這白亦初竟然親自來了,那時候她隻覺得手腳發涼,老天要斷絕自己的後路。
所以剛才她下馬車時,周梨他們所看到的樣子,並不是何婉音假裝出來的,而是真的擔心絕望了。
尤其是此刻,衙門裡的好似一個個都鐵石心腸一般,竟然是不肯放孩子們跟著一起進去。
她沒得法子,隻能暫且將孩子們給留下來。
三個孩子先前哭得雖是難過,畢竟聽著母親可能要去挖礦了,大哥三姐也都死了,二姐又沒了蹤影,難免是害怕起來。
但現在被攔外麵,眼睜睜看著何婉音被衙役們帶進去,越發的害怕了。
這哭聲隻將原本看到何婉音後害怕得不行的吳淑玉心疼起來,也控製不住自己對妹妹弟弟的思念之情,隻連忙走了上去。
周梨和嵐今拉都拉不住。
她大抵是控製不住此刻的思緒,上去不由分說就一把拉住了正在抹眼淚的吳四妹。
吳四妹正哭得難過,忽然叫她一拉,條件反射地甩開,不想著一掙紮,竟是將吳淑玉頭上的幃帽給甩開了。
然後如今整個頭都包紮得如同豐州那邊乾屍一樣的吳淑玉就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了。
吳四妹更是嚇得連連後退,臉色蒼白地大叫起來:“鬼啊!”
雖然她這是自然反應,但也恰恰是這本能的反應將原本開口要喚她的吳淑玉給怔住了。
吳淑玉的兩個幼弟見四姐被嚇著,倒也是有些男兒本色的,立馬就擋到了吳四妹的麵前,其中一個還凶悍地將吳淑玉一把推開。
吳淑玉此刻正在發愣中,壓根就沒有半點防備,更何況她身上也有燙傷,她弟弟這一推,正好推在她的傷上。
頓時一疼,就更沒有辦法穩住身形了,隨後摔了個四腳朝天。
嵐今和周梨倒是在邊上,可奈何兩人被看熱鬨的人堵住了,隻能眼睜睜看她摔個結結實實的。
吳淑玉疼得咧呀咧齒,發出一聲聲痛苦聲來,等著周梨和嵐今擠過來將她扶起,她卻顧不上什麼,隻連忙朝弟弟妹妹追過去,一麵大喊:“四妹,五弟六弟,我是二姐啊!”
她的臉上全是紗布,但是聲音還是自己的。
原本在自家仆人的幫助下就要回到馬車裡的姐弟幾個一聽,頓時欣喜地回過頭來,隻是發現二姐的聲音竟然是從這個怪物嘴裡發出來的,三人的表情一時都有些一言難儘了。
吳淑玉卻是趁機甩開周梨的摻扶跑過去,憐愛地要握住弟弟妹妹們的手,然而對方卻被她現在的樣子嚇著,不由自主地朝後縮了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