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她都和豆兒在慕容聽走後,用牙齒咬上一咬,以至於每個金手鐲和每一支金簪上,都有淺淺的牙印。
大概是慕容聽要成婚了,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而且每次神情都很疲憊,那種事情也做不了。
所以兩人躺在床上聊天。
那日慕容聽問她,“三娘以後想做什麼?”
“殺豬!”她想都沒想,就脫口說出口。主要除了殺豬,彆的她也不會,女紅她做得不好,服侍人睡覺應該是不錯的,畢竟慕容聽每次都要喊自己妖精。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想去做這一行。
要不就是洗豬下水了,但是太臭,她想想還是殺豬算了,等賺了錢,另外找人洗豬下水。
她平日裡絞儘腦汁想要哄慕容聽笑一笑,他都極少展眉,可是現在卻忽然笑起來,“好,那以後三娘就去做女屠夫。”
白三娘看待了,“大人,你笑起來真好看。”
接下來的幾日,慕容聽白日裡也會過來,前麵的院子裡,豆兒已經打聽了消息來,已經在開始布置了。
也是,婚期將近了。
不過白三娘還是很開心,因為慕容聽每次來,都會衝她笑一笑的。
然而在大婚的前一日,她忽然被領到了老太太的麵前。
這個年過古稀的老太太在大家眼裡,應當是慈祥的,可是白三娘還是很怕她,下意識就跪了下來,“奴婢給老太太請安。”
屋子裡沒有旁人,除了老太太就一個嬤嬤。
嬤嬤走上前來,扔給了她一個包袱,“你沒福氣,但是我們老太太和相爺心軟,不會拿你如何,你走吧。”
“走?”雖然已經想到了有這一日,但是白三娘沒有想到來得如此之快。
她怔怔地看著老太太,第一次聰明了一回,覺得如果大人真的也要趕自己走,會同自己說的。
所以她猜想,一定是老太太的意思。畢竟老太太買自己回來,逼大人和自己睡覺,不睡就殺了自己,大人憐惜自己的性命,才進了自己的院子。
老太太還逼迫大人娶那個討厭的郡主。
隻是,她垂頭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腹,自己的確沒福氣,這麼久了,肚子都沒動靜。
她又想起自己攢下的金銀細軟,於是求著老太太,說想和豆兒告辭。
老太太見她知進退,沒有死皮賴臉留下求個通房什麼的,便同意了。
白三娘就這樣在慕容聽成婚的前一天,帶著自己的那些金銀首飾,離開了相府。
她現在有錢,賣身契也拿回來了,可是很奇怪,她實在是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也沒有想到回蘆州,而就在京城租了一個小院子,給周邊的人們洗衣裳。
養尊處優了那麼一段時間,如今這手才給人洗了半日的衣裳,就搓破了皮,隔日就給凍傷了。
是了,冬日寒涼,水也刺骨得很。
轉眼要到了新年,她心裡細細數著,大人娶妻已經一月有餘了,他那新夫人是個郡主,門當戶對,應該過得很好吧?
她提著籃子,走在街上,想打聽一二關於相府的消息。
但是還沒等她開口,就聽人說發生大事了,相府被抄家了,相爺被下了大牢。
白三娘心裡很慌,又恨害怕,明明這件事情和自己是毫無關係的。但她提著籃子還是朝著相府的方向跑去了。
整個相府門口,血流成河,聽人說,殺了不少人,現在隻剩下奴仆們,眼下又要過年,是不打算將這些奴仆收押了,就地發賣。
白三娘看到一個熟悉的麵容,是豆兒。
她將豆兒買了回去,兩人抱頭痛哭,這個時候她才從豆兒口中曉得,不是她沒福氣,是大人怕連累她一輩子,所以時常叫豆兒偷偷給她喝了避子湯的。
“大人說,姑娘您還小,碰你是不得而為之,往後你有自己的生活,不該因他一輩子搭進去。”
白三娘聽著,隻覺得整個腦子裡都一片混亂,倒是清晰地想起曾經慕容聽教過的一句話:‘子非魚,焉知魚非樂’。
她願意的啊!活了這許多年,就慕容聽對他最好,能讓她吃飽飯,且不要她任何回報。
於是她打聽到慕容聽的關押之處,將那些帶著牙齦的金銀都揣起來,跑去牢房裡。
隻是天牢重點,銀子送出去了,她卻沒見到慕容聽,但是送了些棉被和些吃食進去。
這樣的寒冬臘月,在冰冷冷的大牢裡,大人又那樣清瘦,如何能熬得過去?
於是為了賺錢,寒冬臘月裡,她開始給人洗豬下水了,這比洗衣服還要賺錢。
雖然她的金銀首飾還有不少,可白三娘覺得,坐吃山空必然是不行的,更何況她要想辦法將慕容聽撈出來,肯定要花很多銀子的。
這個時候的她,並不懂得朝堂的風起雲湧,更不曉得天牢裡的人,如果不是皇帝開金口,是沒有法子出來的。
豆兒也不懂,於是豆兒洗衣裳,她洗豬下水,院子弄得臭熏熏的,叫那些原本想娶她回去做續弦的人斷了心思。
而每日她都要想辦法去給慕容聽送飯,轉眼過了新年,正月裡桃花也開了,天氣逐漸回暖,老太太的屍體被送了出來。
白三娘遇到的時候,獄卒們正要喊人拉去亂葬崗。
於是白三娘將屍體扛走了,又買了薄棺,將老太太給安葬在城外的一處鬆林裡。
時間過得很快,慕府的案子很快就叫大家遺忘,隻有白三娘每日還在兢兢業業地想著怎麼救人。
又入夏了,到了白三娘喜歡的夏天,她第一次遇到慕容聽是夏天,被買進他們府裡去,也是剛好要入夏。
所以她滿懷期待地等著夏天奇跡的發生。
奇跡果然發生了,慕容聽終於從天牢裡出來了,可是卻要被流放到海邊去采珠。
她得知後,急急忙忙回來收拾行李,將小院子留給了豆兒做嫁妝,帶著自己的金銀細軟追了去。
白三娘就在炎熱的海邊住下,她的小椰棚子就在流放犯們居住的附近。
隔著用漁網圍起來的牆,她終於看到了心心念念的慕容聽。
這時候的慕容聽已經沒了早前的意氣風發,整個人顯得越發疲憊了,瘦骨嶙峋,還滿是新舊傷,眼裡都是沮喪。
什麼話都沒有說,她隔著漁網將自己學坐著的糕點遞過去給帶著腳鐐的慕容聽。
喂著喂著,白三娘的眼淚就掉了出來。
“彆哭。”慕容聽終於開口了,乾裂的唇卻因他這一張口就滲出絲絲血跡來。
白三娘心裡更難過了,連忙擦了眼淚,“我不哭,你彆說話。”然後將那椰漿都遞給他喝。
“那些金銀,足夠你這一輩子衣食無憂,傻丫頭。”慕容聽歎氣,但是眼裡,好像有了些光芒。
白三娘這才曉得,慕容聽早就知道她要走的,還特意給她準備了那麼多金首飾。
可惜每一個都被她用牙咬過了,當鋪的人嫌棄,根本就賣不了好價錢的。
而且,她又想,那是慕容聽送給自己的,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她舍不得。
白三娘在海邊小鎮的集市上擺了魚攤,她殺魚又快又乾淨,大家都很喜歡她,也知道她的夫君就在河邊采珠子。
這個地方的老百姓們,對於那些所謂的流放犯們,並沒有多大的惡意,反而覺得白三娘有情有義,不遠萬裡追隨夫君來此。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了好幾年,舊案重啟,慕容聽身上的冤屈洗清,重新被啟用。
這一次,他做了五品的京官。
慕家的親戚們也都回來了,一個個都滿懷期待地等著慕容聽再創輝煌,誰知道半年後,他忽然辭了官,然後消失了。
這一年的慕容聽,正好不惑之年。
他跟著白三娘回了蘆州,不過白三娘家裡人已經死完了,兄長娶了個凶惡的媳婦,婆媳關係尤其激烈,於是沒兩年她娘就氣死了。
兩個小弟又不成器,殺了人,惹了案子,牽連了老爹。
於是這個空蕩蕩的家,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而現在多了個白容聽。
白容聽替她將家裡的刀具都翻出來磨得鋥亮,白家的豬肉攤時隔多年,又重新擺起來了。
就是白三娘這個二十多歲的老姑娘,居然這樣好色,買了個皮肉極好的相公回來做贅婿。
她那相公萬般好,就是有些老,聽人說,已經四十了,也不知白三娘圖他什麼?
這些話傳到了家中,讓白容聽很是擔憂,晚上緊緊抱著白三娘,“我又老又乾不了重活,三娘有一日會不會嫌棄我?”
白三娘在他懷裡仰頭認真地看著他,眼神一如她被買進府裡那年純真,“你當時位高權重,都沒有嫌棄我。”
而且,白三娘終於在一次慕容聽的好友路過來拜訪的時候,從他口中得知,慕容聽從不吃甜食,更不喜歡點心。
那年夏天,他每日都帶點心回去,原來是給自己吃的。
甚至顧及自己的心情,他還要忍著先嘗一點。
可她以為他喜歡,所以後來在府裡在牢裡在海邊,她總是給他準備各種甜甜的點心。
但當白三娘問他為什麼不拒絕的時候,慕容聽說,“我的小丫頭從來不愛笑,我怕我說不喜歡,她就不笑了。”
白三娘不是不愛笑,是沒有什麼可以讓她笑的。
小時候一睜眼,就有乾不完的活,耳邊還是不絕耳的謾罵。
【白容聽】
七歲的時候,母親和妹妹被父親的小妾用點心毒死了,所以後來,慕容聽看到點心,總覺得惡心反胃。
外祖家已經落敗,母親的死竟然成了所謂的咎由自取,他想活著,也想替母親報仇,但是他知道,家裡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替母親和妹妹主持公道的。
一切隻能靠自己。
他實現了,成了狀元做了官,成了皇帝的心腹,隻是暗中也得罪了許多人。
那年他去往蘆州辦案子,因為怕驚動地方,所以他輕裝簡行。
可是一個人居住,總是太引人注目了,於是他買了個丫鬟回來。
那小丫鬟是自己平生所見,最能吃的一個人。
一鍋飯,她一頓能吃去半鍋。
倒不是心疼糧食,而是心疼她一個人待著的時候,總自言自語,吃飽飯的感覺真好。
原來,她是怕下一頓吃不了,所以能吃的時候,就多吃。
鐵血冷麵的他,難得起了幾分同情心,所以他回去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多。
每次看到他沒吃完撤下去的飯菜,她的眼睛裡就像隻裝滿星星一樣。
慕容聽覺得這個小姑娘,真好,太容易滿足了。
有一日他在街上,看到同僚給孩子買糖買糕點,他忽發奇想,帶了些許回去。
但是因自己不動,小丫頭也不敢動,於是他忍住,吃了一些,剩下的便叫她拿走了。
因此他第一次看到小丫頭笑起來。
原來她也是會笑的。
於是慕容聽也養成了買糕點的習慣,就隻為看那小丫頭開心,她一笑,自己好像活得似乎也沒有那樣無聊了。
隻是聖上密令很快就來了,慕容聽想將她帶走,從此讓她衣食無憂,可是轉而想起自己身邊的環境和當下的處境,他還是放棄了。
小丫頭有自己的人生,自己不該插手,這個夏天,算是偷來的了。
朝堂上的明爭暗鬥越來越洶湧了,自己是皇帝的劍,劍鈍了就是無用之才,隻能丟棄。
太鋒利了,劍主人也怕反傷自己。
所以慕容聽的處境實在是尷尬。
母親和妹妹的死,即便這些年已經給她們尋了公道,但是讓慕容聽卻不敢起娶妻的念頭,他怕他以後也會變成父親那樣朝三暮四。
人會變的,這一點他心有體會,一開始的時候,他做官隻想替母親和妹妹複仇的,可是後來,他想要做的越來越多了。
他也變了。
所以他不娶妻,但是沒想到祖母用對方的性命來威脅自己。
人家說,人上了年紀,就容易心軟。
這一點他讚成的,以前祖母不是沒有用過這一招,但是他根本不理會的。
但這一次,他卻覺得,實在不該自己,害了對方的性命。
可當她看著那張帶著幾分熟悉的臉時,心裡竟然產生了一種竟然覺得‘是她真好’的念頭。
慕容聽覺得自己瘋了,禽獸不如!她隻是個小姑娘,小了自己十幾歲。
自己都險些能做她爹了。
但是藥效之下,她往他懷裡鑽,他實在控製不住了。
於是就有了往後的一發不可收拾。
他竟然起了整日同她在一起的念頭,可是他又清楚地知道,那樣隻會害了她。
所以他每隔幾天,晚上才過去,天曉得他有多想她。
可是他同樣舍不得,這個才及笄不久的小姑娘就做母親,更不願意他們的孩子以這樣的尷尬身份出身。
於是他讓豆兒給送了避子湯。
那丫頭真傻,竟然也不問喝的是什麼。
他開始憂心,這樣以後她在這個家裡怎麼活啊?
隻是沒想到,皇帝的心思變幻莫測,他要除掉郡王府,連帶著自己這個丞相。
賜婚的聖旨下了,慕容聽便曉得自己離死期也不遠了,他舍不得著小丫頭,很高興她知道後想要攢錢離去的想法,同時又有些失落。
果然,她對自己這個老男人,是半點留戀都沒有的。
他想以後,可以得到她的書信,所以教她寫字。
隻是慕容聽沒有想到,這丫頭是真的不聰明,那字怎麼教,她寫出來,都如同雞爬過的一樣。
慕容聽放棄了。
打算安排她離開,沒想到祖母動作比自己快。
隻是祖母不知道,這場婚事帶來的不是慕家更上一層樓,而是將慕家拉下地獄啊!
他知道,卻因不是那個掌舵人,也沒有辦法驅趕這些狂風暴雨,隻能眼睜睜看著慕家的沉沒。
在天牢裡的時候,他知道自己不會死,但沒想到,她竟然沒離開上京,還給自己送來了棉被跟點心。
三十多歲的他,捧著那些點心,掉了眼淚。
往後,幾乎日日,都會有飯菜送進來,獄卒們後來都不忍心收她的好處了,聽說她如今給人家洗豬大腸賺錢,有時候來得急了,衣裳來不及換,身上有些臭臭的。
獄卒們可憐她,又覺得她傻。
慕容聽也覺得她傻,自己給她的那些首飾,都是名家打造,價錢不菲,她但凡賣一件,也抵過她洗幾年的豬下水啊!
不過後來慕容聽知道為什麼買不起價錢了,這小傻子每一件上都留了牙齦,有些哭笑不得,難道她覺得自己會拿假貨給她麼?
入了夏,慕容聽被流放到河州一帶了。
他鬆了一口氣,覺得小傻子終於解脫了,沒想到她居然一路追到了海邊。
他們在這裡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這也是自己灰暗人生開始變得明亮的開端。
他想娶她,可是自己是戴罪之身。
好不容易身上的枷鎖解開,又做了官。
按照當朝森嚴的律法,貴族和庶民是不能通婚的,自己仍舊不能娶她做正妻,可是她怎麼能做妾?她隻能是自己的妻子啊!
慕容聽第一次對這些舊律規矩產生了不滿,所以在教授學生的時候,他開始夾帶私活。
照著這老祖宗的規矩,寒門永遠是寒門,無論如何努力,都不能超越貴族們,這憑何啊?那他們還努力作甚?
貴族生來錦衣玉食,不用努力也能做官,寒門子弟明明驚豔才絕,入仕卻是艱難萬險,他告訴自己的學生,應當人人平當,不分貴賤,不分男女。
但是,他年紀大了,再不娶傻丫頭的話,她可能要嫁給彆人了。
所以慕容聽覺得,自己等不到寒門崛起的時候了,因此他做了個決定。
他舍棄了自己貴族的身份,從此以後改姓白,成了小傻子的上門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