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嬸娘被謝靈當麵嗆了一句, 臉色難免尷尬,但既然有了台階可下,她便不管有沒有麵子了:
“嬸娘這次來找你, 是為著你王二貴叔的喪事, 伊本就有病,又被水災衝壞了身子,癱在家中熬了幾個月, 近兩日實是熬不過了, 你李嬸娘就在溪客塢東拚西湊借了好些錢,才能給伊辦喪事,你是棄嬰,小時候差點死在河邊,還是你王二貴叔給你撿回來的,伊的喪事你可得去,不好叫人說你閒話。”
這一番話聽起來是為著她著想, 謝靈的神情微微轉變了一些,卻不是因為周嬸娘的關心:
溪客塢在藕河鎮,其實是一處礙眼又尷尬的所在。
住在這裡的鎮民,是黎朝開國初年的一段混亂時期從各地流竄過來的, 本是難民出身,因盤踞在此不肯走,又一年一年繁衍,數十年後, 這撥難民便一直留在了藕河鎮。
可留在藕河鎮, 並不代表能融入。
這皆因藕河鎮是個極為特殊的地方,滿鎮無一不是女子,她們不僅以女性為尊, 供奉女神,還各個自尊為主,但凡遇見山外男子,心中都會天然高其一頭,故新擇一稱呼,稱其為伊,若有一群男子,便會稱其為伊們。
這個伊字,在她們眼中有兩層含義,一層是稱男子為外來者,另一層是稱其為異性之人。
闖進藕河鎮的難民男子出身封建舊朝,一個個起初根本不把女人放在眼裡,因為在他們眼中,女人就是用來傳宗接代,發泄欲望的工具,原也跟家畜沒什麼分彆,若是賢惠能乾,能為家中延續香火,死後她的牌位也能放在祠堂之中,就算是念著她綿延後嗣的一份功德。
所以當遇見完全不把男子放在眼裡,並斷然拒絕男子入鎮的土著女子後,這些難民男子氣急敗壞,趁著亂世硝煙四起,人人互戮,深山更無人管轄,就紛紛起了歹心要奪鎮屠女,然而他們都是逃荒來的,渾身餓的皮包骨,拿來煮湯都嫌肉少,何談從一群山中長大,高大健壯的土著女子手中奪取鎮地?
他們的險惡意圖卻是真的激怒了她們,引起一場報複性的伏擊戰。被剩下來的難民女子本可留下,但藕河鎮首領看穿了她們始終依附於這些男子的心理,若貿然吸納進來,恐怕會使自己一方遭到報複,謹慎考慮了一番後,便將這些難民女子一概驅逐出鎮了。
然而混亂的時期沒那麼容易結束,不斷有難民逃亡到京都,每次途中就有零零散散的幾個逃到汲浪山,藕河鎮女子吃了一次虧,便嚴防死守,但凡有難民敢闖進鎮子,就一律斬殺,且還會定期驅趕難民離山,時日一久,難民逃來了不少,也被殺殺趕趕了不少,憑這實打實堆起來的殺威,後來的難民便不敢再靠近藕河鎮,老老實實在紮住在了野外靠水的下遊地帶。
之後便是黎朝初定,太平盛世逐漸到來,藕河鎮因興修水利而麵世。一連幾個十年過去,這裡幾經擴建,變得異常繁華,五湖四海的旅客來往不息,進京赴任的官員與趕考科舉的書生都要途徑此處,藕河鎮的地理位置變得舉足輕重,而當初遺留下來的那撥難民,也逐漸改習易俗,學會了自稱伊 ,同時稱其他男子為伊,伊們。
外來旅遊與途徑此地的黎朝男子,則是因為知道藕河鎮的尊女風俗,同會跟著自稱伊,不過也有故意找茬,冒犯藕河鎮女子的男子,每次出現這種情況,藕河鎮女子輕則警告,重則暴打,不出一段時間,就將威名傳遍了各州府縣。
太平盛世之所以太平,其一便是因為傷人的代價很大,但總有幾個地方是民風彪悍,不好惹的,藕河鎮女子是山中土著,天然領地意識強烈,更不喜被冒犯,所以在黎朝人眼中,各個睚眥必報,真真是骨子裡藏了一頭野獸。
因此,當她們的威名徹底傳播了出去,來到藕河鎮的黎朝男子便少有敢挑釁鬨事的了。
而相比起難民男子與黎朝男子的待遇,同為外來者的難民女子與黎朝女子,卻不被這樣稱呼。
藕河鎮的女子們隻認性彆,但凡她們見到的是女性,無論是外來的還是本鎮的,是難民還是全國各地的女子,都一概沿用她,她們這兩種稱呼。
若是遇見了一群人,有女也有男,在整個黎朝就會以人偏首統一代指,即為他們。
而對於他們這個共稱,藕河鎮女子極少使用,遇到有女有男的情況,她們尋常便是將女子與男子分開稱呼,即她們與伊們。
這樣的做法,雖是將鎮外女子與自己一視同仁,但藕河鎮的女子們向來自尊為主,無論大小事情都是由自己拿主意,天然生有一股野性狠氣,與鎮外黎朝的女子秉性又大不相同。
黎朝開國到如今,已有兩代帝皇,均為女子,第三代皇太女也穩坐東宮,朝野上下女子為官者無論貴族、寒門出身,都大多身居要職,全國各地上至京官、州官、下至縣令、鎮令、女子為官者亦屢見不鮮。
女子治國,風氣日漸開放,舊朝諸多束縛女子的陋習惡俗,都被一並廢除了,但規矩易除,人心難變,黎朝時至今日,依舊有相當一部分女子受縛於腐毒思想,作出許多坑害自身的事來。
藕河鎮的難民女子就是如此,生下她們的那些先祖流亡到此已有數十年,作為後代,有藕河鎮的尊女風氣熏陶,又有地理位置靠近,風氣最為開放的京都影響,她們卻依舊沉困於那些陋習惡俗,任男子壓榨欺淩,為之伏小做低,還往往甘之如飴。
譬如藕河鎮女子雖並沒有稱她們為伊們,但她們之中的許多人,還是更會將自己跟同為難民的男子看作一體,久而久之,在某些情況下她們也習慣自稱伊,稱彆的難民女子為伊,伊們。
但她們又並非完全的無藥可救,因著住在藕河鎮,她們多少也被藕河鎮的風俗同化了一些,平日說話做事,或是怕被夫家看輕,或是給自己增光添彩,為著許多緣由,就還是正正常常稱呼自己,稱呼其他女子,你我她來,她們你我,聽起來並沒有什麼異樣之處。
可隻要她們一想附和男子,討好夫家,便會像失了憶一樣,順其自然地用回伊這個稱呼,以自低一等的態度來獲取男子的青睞,認可,而與彆的難民女子吵架鬥毆,她們也會用伊來罵對方,這時候伊又是一個下賤的臟字,隻一兩句,你不過就是個伊,你也配叫她?!你可真敢給自己抬臉!對對對,你跟那些男人一樣,就是個低人一等的伊!這麼罵起人來便無往不利,次次都能紮到被罵女子的心窩子上。
謝靈因為從小住在獨心堂,與溪客塢的鎮民們並不熟識,性情和她們也天差地彆,雖抵不上藕河鎮女子凶悍,但至少比一些自弱的黎朝女子性硬清明一些。
但因為周嬸娘帶著她在碼頭討生活,她便認識了一些難民嬸娘,叔伯,幾年來也吃了幾次紅白酒席,對這邊的風俗都大概的了解過。
雖然在她看來,這些風俗都是陋俗,她跟這些嬸娘談不來,更難以親近,但為著聽周嬸娘的話,她表麵上也都是尊敬著她們的。
誰知一和周嬸娘鬨翻了臉,跟她要工錢的事因此傳開,那些平日熱情親切的嬸娘們就立刻換了一副嘴臉,背地裡數不清罵了她多少次白眼狼,賠錢貨,要債的,謝靈心中積著這口惡氣已久,但在碼頭乾活總要與她們待在一處,她們人多勢眾,自己不好鬨翻,便準備等離開碼頭之前,再徹底跟她們撕破臉。
結果水災突降,打亂了她的計劃,她後來又忙著在食棚乾雜活,一時都忘了這件事。
倒是周嬸娘提醒了她,王二貴叔的喪事酒席,是個讓她可以跟這些人做決斷的機會。
謝靈心中有了主意,沉默稍刻,像是被周嬸娘說服了,神色平淡道:
“我得了閒,會去的。但你以後彆再來找我了,我不想見你,你若再行糾纏,我也是可以報官的。”
周嬸娘聽了臉上浮出一絲難堪,話頭停了一停,沒回她後頭的那句話:
“那你一定得去,就在後日中午,嬸娘還要回碼頭煮飯,就先走了。”
望著周嬸娘渾敦但日漸老邁的背影走遠,謝靈淡淡收回目光,眼中沒有泛起一絲波瀾。
王二貴叔的喪事白席就設在溪客塢的茅棚裡,比起往日喪事的排場,伊的肉眼可見簡陋了許多,三五座茅棚口掛了幾條質地糙劣的白孝布,其中一座棚口以人字形釘了兩條白粗綢子,綢布從兩側垂落而下,這樣便算是設了靈堂。
裡麵正在祭拜燒香,有大片灰蒙的香霧往外飄,其中混雜著紙錢燒出來的黑燼,上頭忽明忽滅的火燃星子,不時就往有風的方向蜷飛漫舞。
謝靈故意來得晚,錯過了小輩們給死去的王二貴叔排隊磕頭,上香,順便再抹兩滴眼淚的送終禮節。
辦酒席的隻有幾個茅棚,吹喪樂的戲班子也因著前段時間的水災,將難民們的家當都衝走了,各家各戶手頭都緊湊,李嬸娘借不來足夠的錢,就隻能省了請戲班子這一項,多設幾個哭堂來充場麵。
謝靈挑了幾間茅棚,左找右找,找到了那幾個碼頭上的嬸娘,見她們都團坐在一桌,正笑嘻嘻地嗑著瓜子侃大山,便徑直走向了她們那一桌。
“唉、喲!我瞧這是哪位貴客來了,原是咱們的謝小妹啊,可不知這段日子你上哪兒高就去了,這發了一場大水災,人生的生死的死,憑是再不孝順的孩子也要緊緊守著爹娘了,獨你一個,也不回來瞧瞧嬸娘們,嬸娘們想你想的都心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