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麗娘將她攙起,還沒等說句什麼,門就從外邊打開了。
楊氏在前,薑寧在後——這還是薑麗娘第一次見到嫂嫂楊氏臉上出現如此盛怒的表情。
她見狀就知道不好,隻是楊氏甚至都沒給她反應的時間,三步並作兩步近前,劈手先給了芳娘一記耳光!
她還要再打,薑寧趕緊把妻子攔住:“徽娘,你先冷靜一下……”
楊氏掙紮了幾下,沒有掙脫,眼眶便慢慢的紅了:“怎麼會養出你這樣沒有心肝的東西!一聲不吭就跑出去,你有沒有想過家裡人是如何的牽腸掛肚?!”
“父親含辛茹苦把我們養大,有多不容易,外人不知道,你難道也不知道?他才四十歲,頭發就白了大半,要享受天倫之樂的人了,卻因為你,要低三下四去跟人賠禮道歉!”
芳娘捂著臉,低頭不語。
薑麗娘也柔聲勸慰:“嫂嫂且息怒,芳娘還小呢,她又沒往彆處跑,就是到這兒來找我玩兒罷了……”
楊氏彆過臉去擦淚,卻怎麼都擦不乾。
薑寧溫聲規勸妻子,又給妹妹遞了個眼神,叫她也趕緊勸勸芳娘,給姐姐服個軟。
薑麗娘隻想歎氣。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到底是誰有錯?
楊先生嗎?
可他其實也隻是按照自己的標準,給女兒找了個夫婿罷了。
以當代的標準,沒人能夠因此指摘他。
楊氏有錯嗎?
她氣惱妹妹亂來,心疼鰥居多年,又因為婚事作罷要求低頭致歉的父親,又錯在何處?
芳娘有錯嗎?
她不想讓彆人決定自己的命運,有錯嗎?
本質上還是父母對於孩子是否具有絕對的支配權罷了。
薑麗娘不能違心的說芳娘有錯。
否則,她就應該馬上聽費氏的話成婚生子。
可是,可是……
唉。
因為這件事情,第二天薑麗娘無心上班,自己給自己放了個假,在房間裡躺了一天。
哪成想天還沒黑,嫂嫂楊氏便又來了,一雙眼睛哭得紅腫起來,神色極為憔悴。
她恨聲道:“這個孽障啊,真是上一世欠了她的!”
薑麗娘心頭一跳,一股不安陡然湧上心頭。
再聽楊氏說了,才知道芳娘回去之後的經曆。
楊家人彼時都沒有歇息,芳娘先是經曆了一場三堂會審,然後又給關到她自己的房間裡,叫靜心反思。
楊氏哭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她打小就有主意,我看她悶著頭不說話,就怕她錯了心思,所以提前吩咐人把她房裡的剪刀絲帶什麼的都給收起來,又叫使女隔三差五的去看看。”
“使女看了幾次,都跟我說她一個人臉朝裡躺在塌上,我覺得不對勁兒,親自去看,這個孽障,自己把手腕咬破了,血把被褥都浸透了……她怎麼狠得下心來啊!”
彆說楊氏親眼所見,薑麗娘此刻聽聞,也覺膽戰心驚!
她顫聲問:“那芳娘——”
“虧得我發現得早,才救過來了!”
楊氏眼下青黑,顯然也是很久不曾安寢,她握住薑麗娘的手,哽咽著叫了聲:“妹妹,我是勸不住她了,那個家,她也是死都不想呆了,倒是跟你要好,你說的話她肯聽,跑出來也記得來找你,嫂嫂求求你,且顧看她幾天……”
薑麗娘聽到此處,心頭竟然一鬆。
她馬上應下:“好,就叫她留在我這兒吧!”
……
芳娘就這樣成了薑麗娘的助手。
她年紀小,人又聰明,學東西也快,離了楊家,倒是在此處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
薑麗娘欣慰之餘,更覺蕭瑟。
她自己知道,伊甸園畢竟是少數,更多的芳娘,終究還是順從了命運的安排。
芳娘能夠感覺到,自己是在被悉心培養的,感激之餘,難免會覺得奇怪:“麗娘姐姐,你為什麼要這麼幫我?”
薑麗娘告訴她:“因為我也是一個女人。我可能也會是被逼迫出嫁的女兒,但起碼現在,我不想去做逼迫彆人的上位者。”
……
芳娘的事情,薑麗娘也好,薑寧夫妻倆也好,都不約而同的隱瞞了薑滿囤夫婦倆。
畢竟在當下而言,這並不是十分光彩的事情。
所以當費氏聽聞兒媳婦的娘家妹子在女兒那兒久住,樂不思蜀之後,私下裡跟女兒嘀咕:“可彆把人家好好的女孩兒給帶壞了,要是都跟你似的,那還得了?!”
薑麗娘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當是沒聽見,照舊我行我素。
日子就這麼慢悠悠的過去了。
……
她其實也有過一段短暫的姻緣。
即便多年之後再去回想,薑行也覺得,那的確是個不錯的結婚對象。
那時候諸多經了薑行之手的發明創造已經流通天下,而薑行之名,更是響徹四方。
世人提起她的時候,終於不再是石筠的弟子、薑皇後的妹妹,而是會用她來介紹前兩人。
名士石筠?
他你都不知道?
那可是薑行的老師啊!
薑皇後知道嗎?
那是薑行的姐姐!
聖賢之說離民間太遠了,而皇後又太過高高在上,更多的普通人,隻會知道切切實實改變了他們生活和命運的人。
平整的道路,光潔的玻璃,開在大江南北的工廠,還有價格較之從前暴跌、平頭百姓也可以品嘗一二的糖果,從前聞之色變的天花,也在牛痘被推廣之後逐漸淡出世人的視線……
薑行在侍中之職外,終於還是加了封爵,起初是平原郡君,再後來又升為南陽翁主,甚至於她還為陪伴自己多年,兢兢業業的芳娘求了一個官職。
而她遇到博陽侯,則是在泗水邊。
彼時薑行剛剛在隨從們的陪伴下視察完新開設的工坊,又應本地書院所請就地講學,結束之後有人送了名帖給她,她以為是學生發問,打開去看,卻是一首短詩:
東園之樹,枝條載榮。競用新好,以招餘情。
人亦有言,日月於征。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薑行的目光在最後八個字上轉了幾轉,再三確定自己沒有會錯意。
再一抬頭,就見遠處江水邊站著一個青年,小麥色的麵孔,身量高大,見她看過去,咧開嘴一笑,牙齒雪白。
那是薑行第一次見到博陽侯,卻不是博陽侯第一次見到她。
彼時薑行其實是有一點欣慰的——世間男子,也不隻是看重美色嘛!
就這麼認識,繼而熟悉下去了。
那年薑行二十四歲,是費氏口中的“老女”,博陽侯二十一歲,是薑行眼裡的嫩草。
費氏聽聞此事,喜得見牙不見眼,幾乎是捏著女兒的耳朵叮囑:“我進宮去問了,皇後也說博陽侯府是忠厚人家,兒啊,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你千萬千萬——”
薑行笑著答應了。
直到她往博陽侯府去拜會博陽侯的祖母劉老夫人。
劉老夫人誠然是主母風範,聲色和藹,使人如沐春風,看得出來,她很中意薑行。
直到快要散席的時候,才柔聲同薑行說:“在外邊拋頭露麵,跟那些男子似的辛苦奔波,哪裡是女兒家能做的事情?從前也便罷了,以後成了婚,可就不能胡鬨了。”
又說:“他父親去得早,又是世代單傳,我挺著一口氣活在世上,隻等著抱重孫了!”
薑行如同挨了一記重錘似的,幾乎愕然當場。
幾瞬之後,才低聲道:“怎麼能撒的開手呢?還有好多事情等著我去做呢。”
劉老夫人語重心長道:“那些事情,隻管交給下人去做,便也是了。從前經營那些,是為求一個美名,現在你既有聲望,又有封爵,還去操持那些卑賤之人做的事情,豈不是失了身份?”
薑行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為了求一個美名……
卑賤之人才會做的事情……
原來是這麼看她的啊。
可她真的不是。
她是真的,真的想為這個時代做一點事情。
這個時代施加在她身上的命運是什麼呢?
帶著皇後之妹、南陽翁主的光環,風風光光的嫁入侯府,做當家主母。
再生幾個兒子,好好經營庶務,叫兒子跟太子打好關係,將來出將入相,搏個滿門榮耀。
“我不是為了過上這種生活,才做這些事的。”
她在心裡這麼說。
“如果我心安理得的去做侯府主母,呼奴使婢,風光無限,那我上一世所接受的教育,我所認定的普世價值觀又算什麼?”
“薑行,又是誰呢?”
她向博陽侯致歉,退了婚。
博陽侯很難過,也很黯然:“為什麼呢?”
薑行說:“對不起,是我不好。我沒有辦法放下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對不起。”
博陽侯定定的看了她很久,最後強笑著說了句:“沒關係。”
他主動承擔了退親的責任,對外說是自己的過錯。
費氏聞訊之後,實在氣不過,想要上門去問,薑行歎一口氣,將實情告知。
費氏的怒火可想而知:“薑麗娘,你是不是瘋了啊?!”
她揪住女兒的衣領,痛哭著質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在害你啊?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會害你嗎?這麼好的人家,你以後再也遇不到了,你知不知道?你真想一把年紀去給人當填房嗎?還是自己一個人老死?!”
薑行閉著眼,一句話也不說。
薑寧夫妻在旁邊打圓場:“娘,您彆擔心,即便妹妹真的不出嫁,我們也養得起……”
“你們閉嘴!”
費氏厲聲道:“這是一回事嗎?!你們有孩子,孩子還會有孩子,現在你們善待她,以後侄子能善待姑母嗎?侄孫能善待姑祖母嗎?!血緣越來越遠,早晚都會淡掉的,她沒有親生骨肉,以後該怎麼辦?!”
她跌坐在地,嚎啕痛哭:“我怎麼會生出你這樣的怪胎啊——兒啊,你在想什麼啊!”
薑行默不作聲的出了門,回到了城外那座熟悉的莊園之後,才長長的舒了口氣。
最開始的時候,她戲稱這裡是一對一精細化製造的牢籠,在這裡生活,是坐牢式上班。
但此時回頭再看,其實這裡才是她隨時都能休憩的精神家園。
還是上班吧,上班好啊。
等到了下一次回家的日子,下著毛毛細雨,她還沒進門,就被楊氏派去的使女截住了,說是家裡有客,她不便回去,叫她且往彆處逛逛,明日再回也可。
薑行心想,得是什麼樣的客人,才能叫嫂嫂提前派人來攔自己?
難道是博陽侯府的人?
不,他們做不出這種事情。
再則,如果真是博陽侯府的人,娘她隻怕早就打發人去叫自己了。
既然如此,那是為了什麼?
薑行覷著前來的使女,卻不發話,眼見著對方的神色愈發惶恐,而她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
到底還是回去了。
剛一進門,薑行就嗅到府裡邊傳來異樣的氣味,不知是燒了什麼香料,其中又摻雜了什麼東西,辛辣又刺鼻。
她進了前院,終於知道府裡邊是在擺什麼架勢了。
薑寧一個勁兒的給她使眼色,她全當沒看見,冷冷的看著那個跳大神的巫婆到了自己跟前,喝了一口什麼東西,往外吐出一股白霧,然後神神叨叨的開始繞著自己跳舞。
噢,是驅鬼的神婆啊。
薑行平靜的對上了母親費氏的眼眸,那雙蒼老的眼睛裡裹挾著擔憂、憤懣,還有一個母親對於女兒未來的不安與彷徨。
薑行能說什麼呢。
她站在原地,等神婆跳完了那支驅鬼舞,才轉身離開。
長安的街巷那麼多,路那麼長,好像怎麼都走不到儘頭。
可是她已經有點累了。
薑行蹲在一座石橋邊,兩手抱膝,小聲的哭了。
細雨悄無聲息的落在她身上,又倏然停住了。
薑行抬頭去看,就見裴仁昉手中撐一把傘,默默的站在自己身後。
她沒有起身,仍舊蹲在原地,抽了抽鼻子,哽咽著問:“你怎麼在這兒?”
裴仁昉說:“我府上的人出去辦事,看見你母親去請人,我聞訊便覺得不好,趕過去也晚了,一路找了過來。”
薑行又哭了起來:“我是不是真的被鬼上了身,腦袋也壞了啊?”
裴仁昉卻蹲下身,跟她倚靠在一起。
那把傘撐在她們兩人頭頂,籠罩出狹窄的一方空間。
她用手帕給薑行擦淚:“我怎麼會這麼想呢?你難道不知道嗎?我也是一個被鬼上了身,又壞了腦袋的人啊。”
薑行哭著哭著,忽然就笑了。
“喂,小行。”
然後她就聽裴仁昉說:“我們成親吧?”
薑行猶疑不定的看著她:“你,你確定?巴陵王……”
裴仁昉微笑著說出了一句粗鄙之語:“他算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