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寧縣主取了帕子, 動作輕柔的為她拭淚:“哭一哭也好,真要是一滴眼淚也不掉,豈不是成了冷心冷肺的鐵人?”
又說:“隻是也彆哭的太久, 叫天子知道, 會覺得叔母是在為了幾個奴婢, 怨懟於他的。”
吳王妃的眼淚滴落在她手背上, 成寧縣主感覺到那濕熱的溫度很快轉涼。
繼而又見吳王妃發笑,眼睫微微落下, 神色之中不無嘲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誰願意就躺在砧板上, 等著被人切割斬斷!”
怨囿隻是片刻時候, 吳王妃很快便收拾好了心情:“此時是在外邊, 不好同縣主行大禮,隻是今日您對我和府上的恩情, 我永誌不忘!”
成寧縣主淡淡一笑, 倒沒有接這話茬兒, 而是說:“吳庶人被天子下令杖殺, 爵位不複存在,而此後娘子須得如何行事, 還要再三思量才好。”
吳王妃聽得微怔,繼而麵露了然,再度向成寧縣主稱謝。
……
吳王妃出嫁的時候,定國公府自然與了陪房,吳王妃昨日出城,一夜未歸,陪房心裡邊便犯起了嘀咕, 趕緊往定國公府去送信。
定國公少年時候曾經做過當今天子的伴讀,幾十年侍奉下來,不出任何差錯,還能叫天子先後嫁了一個妹妹、三個女兒於府上,可以想見其為人如何。
聽陪房粗略說了事情原委,定國公心中便隱隱生出幾分不祥之感,隻是出於對天子的了解,卻也不曾貿然派人摻和,吩咐家中子弟安分守己,妻子勿要驚慌之後,照常入官署就值。
丈夫進了宮,女兒又一夜未歸,定國公夫人真個是提心吊膽,好容易聽到女兒回府的消息,送信的仆婢又小心翼翼的提醒她:“姑娘臉色看起來不太好,還有先前與姑娘的陪嫁丫鬟也都受了刑,有兩個直接沒了……”
短短幾句話,便足以令人一窺今日之事的凶險。
定國公夫人應了聲,馬上吩咐下去:“厚賞那些丫鬟的家人,沒了的那兩個,各包二百兩銀子送過去,家裡有想贖身的,也都直接放出去吧。”
再見到臉色慘白、行走踉蹌的女兒,更是落下淚來:“我的兒,這到底是怎麼了?!”
寧氏先是守了一夜,繼而又受了重傷,硬生生熬過了天子的審問和那場強顏歡笑的宮宴,此時回到家中,正如同帆船歸港,終於可以安心的鬆一口氣。
可是她還不能睡。
示意母親遣退仆婢,她將此番之事如實告知,定國公夫人饒是知道女兒此行必定凶險,卻也不知竟凶險成這等境地——莫說是女兒,便是自家,也是在鬼門關錢走了一圈啊!
要不是這孩子眼明心亮,定國公府作為吳王的妻族,焉能落得個好下場!
再聽說吳王出京的理由竟是為了個外室,定國公夫人簡直想要破口大罵了——什麼東西啊這是!
一直到了晚上,定國公下值歸家,寧氏難免要對父親再說一遍事情原委,隻是除此之外,又多加了一句:“從前都覺得東宮皇孫年幼,又向來體弱,如今再看,或許是韜光養晦,也未可知。”
定國公撫著胡須,神色凝重。
這一回的事情,定國公府要承東宮的人情,甚至於諸王也得承東宮的人情。
要不是成寧縣主點撥,女兒未必能夠活命,自家也未必不會受到牽連,至於諸王,也要虧得成寧縣主長袖善舞、八麵玲瓏,不然,誰知道天子會不會將這把火燒到他們身上?
燕王與楚王早在第一輪爭鋒之中齊齊淘汰,這一輪又同時淘汰了信王和吳王……
接連幾個皇位重要角逐者遭到淘汰,東宮皇孫這個從前看起來不太可能的選項,好像也變得有了可能?
隻是就此倒向,未免太過匆忙,倒是可以借著這個機會,好生謝過成寧縣主。
定國公很快定了主意,溫聲寬撫女兒幾句,便待離開,卻又被女兒叫住了。
前前後後蒸騰了這麼久,寧氏氣力所剩不多,但還是強撐著道:“這些年父親身為族長,在家主持寧氏一乾事務,在朝侍奉天子,實在是辛苦了……”
向來知道天子威嚴,但從前她即便身為親王妃,也不過是逢年過節的時候遠遠的見一麵,此次親番經曆了,才知道“天子”二字究竟有多可怕!
而父親侍奉這樣的君主數十年毫無錯漏,其中所承受的壓力又豈是她能夠想象的!
定國公聽罷先是一怔,繼而又伸手去,像她小的時候那樣,慈愛的摸了摸她的頭:“長大了。這一回,大抵也是被嚇怕了。”
又說:“當今天子這個人啊,道是無情卻有情呢……”
寧氏饒是服藥之後極為困倦,聞言也不禁嗤笑出聲:“道是無情卻有情,真虧您說得出來!”
定國公淡淡一笑,卻不多說,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肩頭:“睡吧,剩下的事情,阿爹會做好的。”
……
天子一日之間連殺二子,消息一經傳出,莫說是宮廷之中,連整個京師都被震動了!
雖說先前也死過兩位親王,甚至於楚王作下的亂子遠比信王來的要大,但帶給世人的震撼,卻與此次不可同日而語。
信、吳兩位親王,都是被天子親口下令杖殺的啊!
虎毒尚且不食子,當今……
吳王的生母業已辭世,倒不至於被牽連到,至於母家齊國公府,那就是之後的事情了。
而信王之母慧妃尚且在世,陡然聞聽噩耗,幾乎當場暈厥過去,被宮婢喚醒之後,又強忍住悲慟,往南鬆閣前去脫簪待罪,自陳教子不善、有負君王等數項大罪。
她唯有信王一個兒子,如今信王死於非命,且又是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她豈能不恨?
然而信王死了,信王妃還在,世子跟幾個皇孫都還在,慧妃不能為了已經死去的人而枉顧活著的人,作為一個失去了獨生兒子的女人,她甚至於連自儘的資格都沒有。
她死了,天子會覺得她對他心存怨懟,到時候,信王妃與皇孫們本就不好的境遇,隻怕會更糟糕!
而宮廷之外,劉徹這個老登plus對宮內老登的行為做出靠譜的揣測:“人都是會給自己開脫的,尤其是老登,格外的寬以待己、嚴以待人。”
兒子心懷不軌?
朕平日裡那麼忙,哪有閒空去管他,還不是你這個生母沒把他教好?!
脫簪待罪?
算你識相!
想要當一個合格的老登,最重要的素質就是懷疑。
一個被朕下令殺掉了獨生子的女人,又身居高位,萬一哪天發起瘋來,想跟朕同歸於儘怎麼辦?
還是褫奪掉你的封號,攆你去朕看不到的地方住吧!
曾經被天子懲處過的人,是決計不能再到天子身邊伺候的,誰知道你有沒有心存怨懟呢!
劉徹的猜測相當之精準。
是日午後,天子廢慧妃為庶人,令其遷居行宮居住,同時,又正式下令廢信王、吳王二人為庶人,除其爵位。
信王世子改封為信國公,其餘諸子為伯,其恩澤兩世而斬,吳王無子,不作計較,又因體恤定國公愛女之情,特旨準允前吳王妃寧氏改嫁。
定國公上表謝恩,而前吳王妃寧氏也隨同上疏:“臣女福薄,不得為兒媳孝敬陛下,吳庶人罪孽深重,百死莫贖,而臣女昔時為其妻室,亦有失察未輔之責,願往玉泉祠帶發出家,為其贖罪,為陛下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