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桐會心一笑,太平的信又說她聽說這邊有和田玉,她想要一些不加雕琢的。要是得了,就千萬記得給她留著。
都看了,她叫使臣先住兩天,“等我把稻穀收了,你們給帶回去。”
是!
林雨桐就叫安西都護府安排住處去了。
東西叫下麵的人收拾,她坐在葡萄架下,提筆給李弘寫回信。在信上她以郭待封和阿史那道真為切入點,寫這兩人之能。雖為能吏然私心頗重,終究是淪為了末流之臣,乃至於罪臣。又說裴行儉,積威慎重,安西隻言裴都護之仁,而不言朝廷之恩。裴行儉將恩義施給各部貴族,各百姓依舊隻認舊主,還不識大唐,此為功還是過?
隨後她又說,任何人都有缺點,芸芸眾生皆是。大臣有缺點,為君亦能有缺點。
不要因為身上有缺點就否定自己。
但她沒拿李弘說事,隻說李賢,‘直’這一點是優還是劣呢?
所以,換李賢坐在那個位置,也一樣會有缺點,你不要有壓力。各人的缺點不一樣!揚長避短就是了。
寫完了,又回複太子妃。在太子妃麵前當然要維護太子的尊嚴。她就說,承江山之重,怎敢不戰戰兢兢。這正是太子的責任之心太重,對自己要求過高所導致的。因此,此疾在心不在身,言語勸慰比藥石更有效。
等給李賢寫信呢,她又得換個角度,說西域各個部族的貴族,少有精乾之人。靠族人以供養,可這樣的人的存在,朝廷隻能與之結好。為何呢?情勢所迫而已。
這是替太子解釋了一句。
把信封號,然後放在匣子裡,叫帶回去吧。
稻米五十斤,小麥五十金,石榴五十筐、核桃五十筐,再沒有彆的了。
站在城樓上,目送這一行離開。林雨桐就歎氣,“李弘……確實是不適合做太子。”隻怕李治和武後也很頭疼。
孩子真是好孩子,也特彆有同理心,誰的難處他都嘗試著去體諒。可這樣的人卻做不好一個太子。妥協是必不可少,可隻妥協沒有進攻,怎麼得了呢?
四爺笑了笑沒言語,說桐桐:“收拾東西,咱該走了吧。”
對!得去其他三個重鎮轉轉,看看情況。
而今龜茲城裡還有兩千貧寒人家的孩子在這裡求學呢,住的是地窩子,吃的大鍋飯,隨後會有英國公府的部曲將公主食邑拉來,估計趕來就入冬了。
去三鎮,可第一站去哪?
四爺沉默了良久才道:“先去焉耆。”
這是要去辦事的。
焉耆,而今它的屬地有多大呢?林雨桐從地圖上看了,也算了算,真個地域東西的長也得有六百多裡,而南北稍微窄一些,得有個四百餘裡。而今說的焉耆,主要說都城,但它所轄的麵積真的不少。就說都城吧,安西都護給的資料上顯示它的周長有六七裡,從周長算,其實麵積應該跟故宮的大小差不多。就是這麼一個城池。
這地方是西麵靠著山,是個易守難攻的所在。這個時節往焉耆去,就會看到,焉耆的周邊有不少農田,但基本不見房子。間門或有帳篷,或者是不時的從地下冒出個人了,這應該是學著住了地窩子了。
這裡好似沒用坎兒井的水!林雨桐下馬查看,竟是發現這都是泉水。泉水不少條,順著山流下來,被引到田裡。而看收割之後的莊稼杆,這該是穈、黍、宿麥,都有種植。再看間門或種植的果樹,還有掛在樹上的,棗、葡萄、梨、柰。
要說富饒,這地方真挺富饒的。遠望,看那牛羊馬成群。
人家能種棉花,也能種桑養蠶。說實話,這個富庶程度,很多地方都比不上。
四爺左右看看,問桐桐,“知道博斯騰湖嗎?”
知道!
四爺抬頭指了指:“那個方向。”
所以,人家也不缺水產吧。
是!說著就歎氣,“富庶是真富庶,可絕大多數是貴族的。”
一路說著話,越是到了城池跟前,走的越慢。因著進進出出的,碰上的人越發多了。女子出門的比較少,多是男人。男人也不留發,就光著頭。身上是氈做的短葛。
來的時候沒通報,估計是城牆上的將士看見了,這會子阿史那道真帶著人才急匆匆的迎出來,“殿下,國公爺。”
四爺下來還禮,“將軍莫慌,帶著公主出來轉轉。”
阿史那道真忙道,“快進城!臣這就叫人備上酒菜。”
林雨桐騎在馬上點頭,進城的時候看見了城門口的兩個高大的佛像。這佛像是鍍金過的,身上是絲綢做的衣飾。來來去去的,沒人敢動這個佛像。
她沒言語,直接往裡麵去了。此次是在阿史那道真的府上,酒菜上桌,數十美姬隨著樂聲起舞,彆有風韻。
她隻看了兩眼就收回視線,被邊上一個拿著筆不住的寫著東西的人給吸引了。
阿史那這才道:“那是記事官!他的祖上就是記事官,輪到他跟我這裡,已經第七代了。”
林雨桐朝對方伸出手,“我能看一眼嗎?”
對方的臉上倒是卑謙,雙手奉了過來。林雨桐掃了一眼,偏了一下叫四爺也給看了。
四爺微微皺眉,知道桐桐叫他什麼了。他們現在用的文字是天竺文字,不用問也知道,是從佛經上學來的。
安西都護府設立了這麼多年了,在焉耆,用的文字還是天竺文字。
四爺就問,“城裡有多少寺廟,有多少僧人?”
“有二十一個寺廟,有兩千多僧眾。”
林雨桐心裡駭然,一個像是故宮大的地方,裡麵就寺廟二十一個,有僧眾兩千多。
這兩千多人,是不事生產的。得要人供養!
自己和四爺弄兩千貧家子,得把公主府的老本搭上,還得叫部曲出去打獵以補充肉食。自己可是漢中郡的八千戶食邑呢。而這些寺廟和僧侶呢?他們不僅是有飯吃就可以的。他們要抄寫經文,要雕刻經文,要雕刻佛像,這每一項花銷的其實都是錢。就像是那兩尊放在城門口的佛像,這應該是今年才放置的。這隻是一個城門的,那其他城門必然也放置了佛像。
說到底,貴族和這些佛寺其實一家的。
這跟李唐選擇支持道教和佛教其實一樣的,這些佛寺的存在更有利於統治。
林雨桐發現事情難辦了,特彆的難辦。
各部族的貴族裡,送去大唐學習的畢竟是少數,在他們的心裡,那該是質子才是。質子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就是棄子。
棄子學什麼,將來如何,這重要嗎?不重要!其他的後輩學什麼才重要!以佛學為契機,他們學的都是天竺文,且全盤接納了!哪怕跟大唐公文來往,可也沒耽擱人家用天竺文。
這不是砍了誰的腦袋的事,這是文化的較量。
之前自己和四爺想的法子就不行了。她這麼想著,就看四爺。
四爺笑了笑,就搖了搖杯中的茶,這茶也不是中原來的,更不是中原喝茶的習慣。他就以商量的語氣跟阿史那道真說,“南地富饒多山,從洛陽到蘇杭通運河,蘇杭一年兩熟,再往南一年三熟。氣候濕熱,跟安西孑然不同。那邊的冬日,也像是安西的春季,怎麼就沒想著去南邊置辦茶山呢?自己產茶,自己炒茶,自己的商隊運回來一路再往西。天竺的茶跟中原的茶,還是不一樣的。隻要不一樣,就沒有沒不出去的道理!隻要賣出去,就不會不賺錢。”
阿史那愣了一下,“去南邊置茶山?”
“對呀!還怕無人經營不成?僧佛要去傳道,向東向南都可。僧人借你的地方,你借他們的人幫著打理,豈不兩便?”
這……朝廷允嗎?
四爺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也不瞞你,朝廷的意思呢,還是要相互之間門多些了解。朝廷派了人來,可也得叫你們了解中原。可要做到這一點,那這還在於兩個字——施恩。”
阿史那點頭,怪不得一直沒等到降罪呢,原來根子在這兒。朝廷是想以施恩的名義,拆分他們呀!
或者說,朝廷忌諱的不是兵將,而是這些僧人,是記事官手裡的天竺文。
可這與自家有什麼壞處嗎?也沒有。自家本來就沒有屬於自己的文字,借鑒天竺文是借鑒,借鑒漢字也是借鑒,有什麼關係。
阿史那欣然允諾,說是會商議,隨後給答複。
那四爺便不再提了,這幾天也沒乾什麼,就是帶著桐桐把焉耆城給參觀了一遍。然後就動身回了,其他的什麼也沒說。
阿史那石河站在阿史那道真身邊,低聲道,“真能去買茶山?”
公主沒言語,必是能的。
阿史那石河很急切,“南邊許多地方都是荒山,我是知道的!但確實是適合種茶。若是允許咱們買……或是以功恩賞,這是再好沒有的事了。他們以為商賈乃是低賤之事,可若沒有商賈,部族又怎麼能強大呢?”
是啊!你說的有道理。
在回去的路上,桐桐就跟四爺低聲道,“多數胡人,少了一份‘國’的意識。”
是!他們有宗教信仰,有家族利益,就是沒有國這個概念。
這也是文化的不同造成的。不過中原的文化,是不怕他們這些宗教的。一樣的佛經,你拿去宣講去吧。看幾個百姓能特彆虔誠的信你?從古到今,所謂興盛那不都是跟著政治需求走的!上麵都信了,那咱們就信吧。彆人都信了,咱們也信吧。
可其實呢?你叫他傾其所有的供奉你試試?
窮人給供奉一碗清水,會對著佛許願:等將來我發達了,我會給你重塑金身的。
那得你先保佑他發達嘛!在這之前,他的就是他的,他舍不得給你。
富人是真的會給佛塑金身的,這種情況下,那一定是他所求甚大。佛估計也辦不到!他也知道佛辦不到,這不是死馬當活馬醫嘛!
去吧,在那個地方,不管跟誰講佛法,他可說可信你了!特彆信你,是你虔誠的信徒。
嗬!麵子這個東西,也是國粹呀!麵上絕對對你特彆虔誠。
所以,去吧!
因著這個決定突然,四爺和桐桐此行的目的變了。
四爺到於闐和疏勒也一樣,去了就特彆虔誠的帶著桐桐去拜佛去了。然後跟人家主持討論佛法。誰跟四爺講佛法,都特彆有成就感。這位駙馬太有佛性了。
四爺也覺得,他其實也算一特彆虔誠的信徒吧!對咱有利的,咱都信。於是,跟人家表示,我這就去跟朝廷上折子,應該允許大師們去大唐廣施佛法。尤其是南邊多瘴地,多是流放重犯之地。天家仁慈,若是能以佛法感化,此才是功德無量。
他還跟人家保證,朝廷一定會非常重視,隻要願意去,通關文牒沿途食宿,一切打理妥當。一定叫大師們一路暢通無阻。
去吧!去中原普度眾生去吧。
從三個重鎮回來,他又去忽悠大和尚,並且拿出佛經裡不通的地方跟大和尚探討,“大慈恩寺,玄奘法師帶回去的佛經,都是其弟子代為翻譯的。您若是能去校驗一遍,大唐上下,感激不儘。”
而今的佛教,其實還是外來者,並沒有被本土化。
先給一把推到中原,叫他們慢慢的本土化吧。
折子遞到京城的時候,李治差點笑的喘不過氣來。他先是笑,而後去嚴肅了臉,叫了太子,跟太子說這件事,“看明白了嗎?抓事隻抓最主要的一部分。當你不能用刀,不會用刀的時候,此法不失為一個良策。”若你的手腕更靈活,辦事更能決斷,便是不會強硬,不知進攻,也無所謂。柔能克剛呀!可這個柔不是軟弱,不是遷就,更不是退讓,而是冷靜克製,是機敏沉著,是果敢自信,懂了嗎?
李弘回去的時候,半晌都沒處理政務。他跟太子妃念叨這件事,而後一臉的複雜,“你知道我要是跟皇妹對調,安西的事我會怎麼處理嗎?”
怎麼處理?
“我會施恩、施恩,再施恩,把仁義做到極致!”李弘看太子妃,“其實,若不是皇妹之前的信,我一直覺得裴行儉在安西所為,做的極好,做到了極致。孤甚至暗暗感歎,而後慚愧,換了孤去,孤做不了這麼好。”
太子妃啞然,而後慌亂,問太子,“殿下此話何意?”
李弘看著窗外,“你覺不覺得……孤其實不適合當太子。不管是潞王還是護國公主,他們想的事都跟我不一樣。”
殿下!
李弘擺手,“我知道我在說什麼。”他苦笑了一下,“這也就是咱們夫妻坐在一起,背著人才敢說的話。”
太子妃坐在太子的身邊,伸手攥著他的手,“殿下,您說,臣妾聽著。但臣妾也說一句公道話!不管是潞王還是護國公主,對殿下隻有敬,沒有他想。護國公主……臣妾不敢說她是一介女流。但自來,女子也沒有在朝堂上的。臣妾不否認她對朝局的影響,但她不會跟殿下為難。便是潞王,敬您這個兄長,尊您這個兄長,從不存不臣之心呐!”
李弘點頭,拍了拍太子妃的手,“孤知道!孤怎麼會不知道呢?正因為知道,所以,才越發的汗顏。你知道德不配位是什麼感覺嗎?”
太子妃心裡揪成了一團,這話叫人怎麼說?臉皮隻要厚,便是德不配位,那其他人也隻敢在背後說,麵上誰都不敢言語。就占住這個位子又如何?可要是自尊心強,廉恥心太勝,那就太煎熬了。
顯然,太子是個廉恥心頗重的人。
他做一天太子,就煎熬一天。
李弘就道,“潞王賢良精乾,護國公主勇武果斷,這些孤身上都沒有。便是英王身上的圓滑通達,孤也沒有。相王安分從時,自保之能也在孤之上。有時候想想,若不是生為母後的長子,這太子之位又怎麼會給我?若不是母後的長子,又何必這麼難呢?”
這話把太子妃說的,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
可打從這一天起,很多人還是覺得太子的風格有些變了,他還是在焦慮,還是在緊張,還是在遇到大事的時候很難平心靜氣,但是,他好似在放手了。他把許多政務挪給了皇後。
武後看著一日多過一日的折子,宣召了太醫:“太子可是身上不協?”
是有些夜裡不能安枕。
武後翻動著這些折子,再沒問其他。送來多少,處理了多少。等有閒暇了,她問在邊上幫著整理折子的明崇儼,“你說,我的這些孩子中,哪個最有儲君氣象?”
明崇儼噗通一跪,嚇的瑟瑟發抖,不敢言語。
武後擺擺手,“罷了,下去吧。”
明崇儼出來了,深吸一口深秋夜裡的涼氣,抬頭看天。紫微星黯淡,亮如螢火!他覺得,三五年之內,朝廷必有大動。
可這話如今不敢說了呀!李淳風說他命不久矣,已經跑了,可也沒回老家,誰不知道去哪了。好端端的跑什麼呀?除非,他自己也知道,大變之局不遠了。
到時候乾坤倒懸,天下難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