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遠見過裴初很多樣子, 清閒的、散漫的,偶爾酒醉微醺,會露出恰到好處的迷離。
他也見過曾經帶著麵具的風易樓樓主, 錦衣華服,黃金覆麵,站在剛殺完人的月色下, 就像一朵綻放在血池裡的妖冶青蓮。
他曾經那麼好奇那張麵具下的臉長什麼樣,可當他真的看到這張臉時, 又覺得如果從未見到過,該有多好。
歸遠從不知道,原來算命先生那張清俊雋雅的臉,也能表現出這麼慵懶妖魅的氣質。
“樓下打生打死, 你卻在這裡飲酒下棋。”
歸遠逐漸走近, 看著擺在他麵前的棋和酒,挑了挑眉:“你可真是悠閒。”
他掀開衣擺坐到裴初對麵,拿起桌上的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就像曾經在小院裡相處的那樣,他毫不見外的將酒喝儘, 又側頭問他, “我現在應該叫你沈樓主,還是裴兄?”
夜色將儘, 深藍色的天幕顏色開始變淺。冬末春初之際,殘雪隨著冰筍滴落。
裴初伸手給自己倒酒, 也笑道:“名字而已, 歸大當家想怎麼稱呼都行。”
歸遠沉默片刻,望著酒杯喃喃出聲,“可我現在不知道你該是誰。”
是那個紅塵打滾, 貪財逐利的算命先生?還是那個悠居小院,與世無爭的清雅閒人,亦或是那個城府深沉,心狠手辣的風易樓樓主。
哪個是他,還是都不是他?
歸遠感歎一句,卻不指望裴初能回答他,而是點了點棋盤問,“你是在等我?”
“是。”裴初喝了一杯酒,點了點頭,“我知道你一定回來。”
歸遠突然覺得嗓子乾啞說不出話來,於是他又喝了一口酒,這酒是裴初這麼多年的珍藏,比曾經在小院裡喝過的不知要好上多少。
可喝在歸遠嘴裡卻怎麼也比不上曾經的那一杯端午雄黃,和那五十兩銀子一口的嬈春白。
“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酒飲過後,藍衣刀客終於問出了口。而對麵那人隻是笑,樓下廝殺已經接近尾聲,風易樓留得人終究是少了,人心散亂,在人數眾多的武林聯盟的鎮壓下,漸漸敗下陣來。
可留在樓裡的都是一些死了也要從敵人身上咬下一塊肉的瘋子,武林聯盟同樣損失慘重。雙方的悲傷怨恨堆在心裡,都想著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引發這場爭端的罪魁禍首沈亦安。
歸遠其實知道裴初還遠沒有到山窮水儘的時候,至少如果他想,趁著這場混亂逃走離開,等到來日東山再起也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畢竟他那麼聰明,武功也是那麼高強。
可他沒有走,在兵臨城下的時候,就這麼灑脫淡然的等在這裡,等著他來。
“你莫不是忘了,我其實是一個很貪心的人。”裴初悠悠開口,一邊說一邊把玩著桌上的棋子,他將如玉般的棋子叩在桌子,一下一下的發出聲聲輕響。
“作為算命先生的時候,貪求錢財。作為風易樓樓主,我自是貪求的更多。江湖第一的風易樓,天下第一的沈樓主,這難道不是聽上去就讓人覺得很美妙的東西嗎?”
歸遠捏緊了酒杯,那酒杯在他心情起伏下被生生捏出了裂紋,然而他說出口的聲音卻是很平靜,“你當真如此看重這些東西?”
他問,目光灼灼的盯著麵前斜倚桌案,一身華貴錦衣悠閒散漫的青年。歸遠突然扯了一下嘴角,勾出一抹十分惡劣的笑,好像諷刺又好像認真的說道,“既然如此,那你怎麼不和我回飲馬川當我的壓寨夫人,到時候什麼榮華富貴,江湖第一,不就是你的了嗎?”
他說得隨意,但藏在桌下的手已經握緊了拳頭,他不自覺的屏住呼吸,等著對麵的人回答。
然而對麵的人隻是漫不經心的揭了過去,“歸大當家真是會開玩笑,我應該說過我不喜歡男人。更何況......”
他放下棋子,突然在桌上某處一按,抽屜裡慢悠悠的伸出一個托盤,托盤上的白玉酒盞裡盛著兩杯洇紅色的酒,“歸大當家難道真的就以為我輸定了?”
他指了指那兩杯酒,“這是上好的葡萄釀,一杯有毒一杯無毒。”
歸遠看著他,裴初勾了一下唇,笑得溫和無害,聲音輕緩的道:“歸大當家既然來了,不如和我賭一把?我做算命先生的時候總是給人算命,倒還沒給自己算過。”
他從袖子裡掏出之前總是掛在腰上的那兩枚銅錢,拿起一枚拋在桌上,“兩杯酒哪杯有毒,哪杯無毒我也不知,不如就用擲銅錢的方式決定誰先選?”
“上為你,下為我,如何?”裴初微微笑著,看向歸遠,“不知歸大當家敢不敢和我賭這一把。”
歸遠望著裴初,望了很久,久到好像要把他的麵容刻進心裡。然後他也露出了一個笑,豪放不羈,隻屬於的歸遠的笑。他伸手去拿桌上那枚銅錢,笑道:“好,我跟你賭一把。”
“隻不過我有一個條件。”歸遠一邊拿起桌上的銅錢,一邊望向裴初,緊盯著他,“如果我死了,還請沈樓主放飲馬川和阿朝一條生路,不要趕儘殺絕。”
“我答應。”裴初點了點頭,看上去很是寬容的應許。
歸遠的笑終於帶上了點苦澀,他知道他自己做不到殺了裴初,也無法看裴初死在彆人手上,更無法看著裴初一錯再錯。於是便隻有答應這個賭局,將一切命運交於老天決定。
他是在逃避,或許正是因為看出他的逃避,眼前的人才做出了這個賭局。一如既往,這人還是能輕易看透他的心,從而利用他的心。
手中的銅錢被歸遠彈向半空,翻了幾個轉,複又‘叮當’一聲落在桌上,擺了幾個圈後停了下來,文字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