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2 / 2)

朕,不咬人 林笑 7242 字 11個月前

謝忱的耳朵動了動,跳上宮牆,兩腿分開蹲下,雙手撐在正中壓著刀,默不作聲眺望了一會兒,隨後,轉過頭,向她點了點頭,“主子,來了!”

李冰淩的脖子向前探去,手指摸著銀杏樹皮,一點點卷起指尖,茜紅曲裾翩飛,似一支臨風搖曳的湘妃竹。

小郎君們你追我趕地經過李淩冰麵前,一個個似小鳥般嘰嘰喳喳攀談不停,並沒有人注意到宮牆上的李淩冰。

李淩冰的目光黏在他們身上,一次次轉頭,凝望,再回頭,仿佛每一個都瞧著麵善,卻始終不能確定,終於,她的目光落在一個少年郎身上。

那小郎君走得很慢,絳紫長袍裹在身上,顯得身形又薄又直,他目不斜視,挺胸昂首,給人一種沉穩堅毅的感覺。小郎君走過李冰淩麵前時,仿佛是心有靈犀,用眼角悄悄瞟了她一眼。二人眼神交彙,他不自覺地露出疑惑之色。他明顯看到她怔了一下,隨後迅速低頭皺眉,快步從她麵前掠過。

有那麼一刻,李淩冰覺得他認出她了。

她也會相信玄之又玄的母子連心,無論如何,她認得他,因為那眉眼像極了嚴克。

李淩冰的目光如同繩索一般絞著小公爺,根本不看腳下。她每走一步,內侍們就要驚呼一聲,如母雞護著小雞般簇擁過來。她不甚在意,腳步越來越快,直到被堵在宮牆儘頭,看著小公爺的背影被偌大的皇宮吞沒,才茫然若失地收回目光。

鄧國公府的小公爺啊,自小無父無母,隻有一個狼子野心的四叔,篡位成了新帝。

李冰淩撐著樹乾,身子慢慢滑了下來,坐定在宮牆上,怔怔發呆。明明已經達成心願,心中卻沒有半分饜足,反倒酸酸澀澀的,如淹死之人死前多吸了一口氣,徒增了一分痛苦。

金烏漸漸西落,宮牆底下的人影越拔越長,最後成了森森影柱。

許久沒有動靜,一直低頭等候的內侍們心中疑惑,他們悄悄抬起頭,瞥了一眼牆頭上的紅影。明明已是涼爽的秋日,皇後娘娘的額頭上卻熱得都是汗,臉色蒼白如紙,連唇色都淡得似朱砂摻了水。

謝忱也開始納悶,今日主子格外反常,不吃不喝三日,早起卻飲了一盞茶。

此時,謝忱已跳下宮牆,仍舊抱刀靠在樹下,麵上不動聲色,暗中卻在觀察著李淩冰的一舉一動。

不知過了多久,秋風發緊,竟將李淩冰單薄的身子從宮牆上刮了下來。如同雨中被水淋濕的垂絲海棠,軟軟捏捏地耷拉下頭,身形一晃,花骨朵脫離花萼,向後跌倒下去,她陷進自己的紅裙中,衣袂與披帛在空中翩飛。

謝忱似一道光般射了出去,在半空抱住她軟綿綿的身子。謝忱落地,用膝蓋抵住李淩冰的背,輕輕撥弄她的頭,讓她的臉朝向他懷中。

李淩冰的臉沒有一點血色,嘴角滲出絲絲黑血來。

謝忱小時候養過龜,小龜誤食了朱砂,死前嘴巴一張一翕,他用手一撥,頭便甩來甩去,漸漸咽了氣。李淩冰現在的樣子讓謝忱想起那隻龜死前的樣子。

“唔—”

李淩冰猛然張開嘴,噴出一口刺鼻溫熱的黑血,灑在謝忱的臉和衣襟上。她嘴角奮力向上一扯,喉嚨裡發出呼嚕嚕的響聲,沙啞道:“謝佳禾,真對不起啊,你這樣愛乾淨,卻被我弄臟了衣服。”

“主子,你中毒了!”謝忱伸手想要揉去她嘴角的血,卻在最後一刻滯住,手指微微顫動,小心翼翼地劃過她的臉頰,握成一拳。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任由殷紅的血從她嘴角流向雪白無色的脖頸,眼中的光一點點暗淡下去。

“我知道。”李淩冰伸出手,從發間扯下瓔珞纏繞的黑羽釵,用手指死死握住,按在心口,“我自己服的毒。”

那一盞茶!

謝忱胸口如被人重重錘了一記。

如果他能夠早一點發現!

“主子,你忍耐一下!”謝忱抱起李淩冰,衝開聚攏過來驚慌失措的內侍。

李淩冰抓住他胸口的衣衫,竭力向上爬,黑羽釵上的瓔珞被她扯碎了,順著她的手心落到地上,她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她大口大口地喘息,每吸一口氣,便感覺腹中如刀割一般疼痛。

“嚴…克…”鮮血中蹦出微弱的兩個字。

謝忱猛然停下腳步,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跑去。

謝忱帶著李淩冰在一眾人等驚異的目光中闖進了嚴克的書房,縱使有人想要上前阻攔,待看到他懷裡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子,也都齊齊噤聲退到一旁。

如此鮮豔的紅,在這後宮獨樹一幟,是新帝胸口的朱砂痣,是後宮不能冒犯的禁忌。

嚴克正埋首書案,耳畔才聽到內侍急急忙忙的通傳,一抬頭,就瞧見謝忱抱著渾身是血的李淩冰站定在他眼前。謝忱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渾身都在顫抖,蜷縮在她懷裡的女人轉過臉來看他,一雙眼睛比湖水還要亮,目光幾分疏離,幾分怨懟,更多的卻是痛苦難言。

嚴克茫然地愣了一下,仿佛一時間很難理解當下正發生著什麼,卻在下一刻變了臉,三步並作兩步跨上前來。

李淩冰隻覺四肢百骸如被萬隻蟲在撕咬,身子晃了晃,待回過神來,就已經在嚴克的懷裡。曾經那個令她覺得炙熱如火的胸膛如今冰寒徹骨,她抬起頭,看著嚴克的沉黑如夜的黑眸,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指,喊了聲:“止厭,我疼。”

嚴克握住了她的手,目光下移,看見被她按在懷中的鴆羽釵,便什麼都明白了,他斂住了所有的情緒,吩咐下去:“傳韓醫正!”

李淩冰看著他,感覺自己像掉入了一個冰窟,吸走了她所有的血與熱,“止厭,我曾向母後發誓,定要護弟弟周全……你殺了我弟弟……你我夫妻緣儘於此……我死後,你要以公主儀製葬我,我死不入皇後陵……不必祭奠我,你我死生不複相見……”

“好—”嚴克啞然道。

他薄薄的嘴唇動了動,好似又說了什麼。

但李淩冰不會知道了,眼前之人漸漸模糊,她墜入永夜的黑暗,再也聽不見,看不見了。她猶如睡著了一般躺在嚴克懷中,在她臉上再無半分生氣,隻有一顆淚從眼角緩緩滴落,沒入嘴角的血中,隨後,淌入少年帝王冰涼徹骨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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