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淩冰聽到鳥的叫聲。
這事很怪,畢竟她做鬼已經好多年了,身體遊蕩在九嵕山瑤台寺的地下玄宮,除了老鼠吱吱地叫,小蛇嘶嘶地咬,從沒聽到過其他的聲響。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投不了胎,大概是上輩子作惡多端,連地府都不願意收她。
玄宮裡沒有光,黑暗模糊了歲月,早已不知今夕何夕。好在身為孤魂,感受不到冷,體會不到疼,七情六欲早已連同血肉拔離了軀體。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棺槨裡那具白骨便是她自己,但她已經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落到這般地步的,歲月如同蛀蟲,將她的記憶啃噬得支離破碎,混沌是歲月賜予她唯一的仁慈,讓她渾渾噩噩地睡上一覺,世上便過去了許多年。
她永遠不會知道,她的一生被史官們歸於寥寥十幾字,儘是鮮血與枯骨,連死後也不得個好名聲。她又怎麼會知道,畢竟人死了,就不該有任何感覺了。
暗無天日的日子過了許久,某一天,玄宮的大門被人從外麵推開,墓室裡灌進勁風,轟隆隆猶如萬馬奔騰,又如電閃雷鳴。
李淩冰被這聲巨響驚醒,身子慢吞吞浮到半空,一道亮光朝她射來,刺得她撇過頭,她抬起手掌,試圖遮住從墓室大門泄出的光亮。
鬼是最怕光的。
過了一會兒,李淩冰小心翼翼地將目光塞進指縫。
一個身影立在強光之中,那身影在白光中越來越大,越來越長,似一片烏雲般向她壓來。她的身體被某種痛苦擊穿,如果她此刻仍有血肉,定然豎起根根寒毛,如果四肢百骸還在,骨頭也定要咯吱咯吱震動起來。
門洞的光亮愈加耀眼,直直將李淩冰周身穿透,遠遠看去,似被光柱釘在半空。
身體漸漸從麻木中蘇醒過來,指尖和腳尖漫過絲絲寒意,令她有了重生的感覺,隻是那光亮晃得她不得不再次閉上眼睛,就是在這一刻她聽到了鳥叫,起隻是零星幾聲,最後竟成了一片的淸啼,如此清脆悅耳,近在耳邊,很真實,不像是自己想象出來的。
睜開眼的一刹那,她回到了天啟六年三月十四日。
彼時的鹿苑春色正濃。
岸邊的柳樹垂下千絲萬縷的綠條,霸道地向池塘中心舒展出一枝粗壯的枝乾,樹下有一池綠荷紅花,花色錦鯉在水裡吐泡泡。
嘩啦—嘩啦—
那枝椏上坐著一個少年郎,白衣翩翩,麵如冠玉。
少年郎嘴裡咬著筆,左手執長卷,右手撐著樹乾,手邊有攤開的墨硯,正皺眉苦思。紙卷長數尺,一半都落在他腳邊,春日陽光直射,透出點點墨跡,紙卷同白袍一起在柳絲飛花中飄動,似荒墳頭的一杆招魂幡,獵獵作響。
即使死過一次,李淩冰也能立刻認出了那張臉——洛北嚴氏的四公子——亂臣賊子——狗崽子嚴克!
李淩冰的身體正在體驗迅速充血的感覺,等到十指徹底有了知覺,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趴在地上,頭上濕漉漉的,伸手一摸,手掌裡有血,應該是剛才跌倒,磕破了額頭。
她看向手,這隻手小得出奇,愣了好一會兒,才相信這是自己的手,難以置信地撐開五指,感受掌心微微的張力,隨後握緊拳頭,真真實實地感受到指尖的溫熱。
自己竟然又活過來了!並且一回來,就遇到嚴克。
“公主,您沒事吧?扶著奴才的手,慢慢起來。”仕女跑上前來,跪倒在一旁,低垂頭,朝李淩冰橫過一截手臂。
李淩冰認出這是她身邊的掌燈女史小霜——一個知禮,知時務,知進退,又野心勃勃的可人兒。
李淩冰推開小霜的手臂,自己站了起來。她此刻來不及細想是怎麼回事,仍然固執地抬頭,去看嚴克的方向。
嚴克的臉上突然露出豁然開朗的一笑,拔出咬在嘴裡的筆,點了點墨,將長卷擱在膝蓋上,低頭疾書,那專注的樣子渾然不知有人正在看著他。
旁人見了嚴克這副樣子,定要誇他一句公子世無雙,但李淩冰隻覺得他人模狗樣,不,狗都比他討喜。
李淩冰深吸了一口氣,想象自己是一隻發現雀兒的貓,朝著嚴克方向奔去。在她身後,小霜跳起來,捂住正要尖叫的小宮女的嘴,確保嚴克不會成為那隻驚弓之鳥。
上輩子李淩冰就常說自己是屬貓的,她異於常人的瞳孔在陽光下總是變成微微的金色,這讓她在外貌上像極了一隻波斯貓,她喜歡像貓一樣登高,鹿苑的宮牆和牆內的高樹從來都是她的嬉戲之所。
一路攀爬,雖有些費力,卻終是輕而易舉地爬上了那顆柳樹,悄無聲息地走上樹乾,來到嚴克身邊。
嚴克十五歲才開始習武,此刻還是隻待宰的羔羊,更何況,他此時正醉心於書卷,兩耳不聞身外事,哪裡料到有人正偷偷接近他。
“喂,嚴止厭!”李淩冰喊了一聲。
嚴克茫然抬頭,比常人大上許多的黑瞳閃爍碎光,像極了一隻聽到主人喊名字的狗崽子,天真爛漫得如一張白紙,卻是一張遲早黑得發亮的白紙。
李淩冰抬腳,正等著嚴克的臉正對向她,說時遲那時快,滿是珠翠繡花鞋無情踩在他臉上,“去死吧狗崽子!”使出全身的力氣把他踹了下去。
紙卷飛了起來,掛到樹乾上,嚴克沒有喊,削瘦的身體向後順勢倒去。李淩冰正欲欣賞他的驚慌失措,還來不及幸災樂禍,馬上就預感到自己要大禍臨頭了!
嚴止厭到底是嚴止厭,睚眥必報,死了也要拉個墊背的!
在嚴克倒下去的一瞬間,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李淩冰的腳,他的身子那麼沉,一下子就把李淩冰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