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北境的秋天很短,一到十月,北望塬就開始下雪,雪大了,父親與兄長們的處境就更難了。
南邊的兵可不習慣北境的雪!
雖然鄧國公不讓嚴克習武,帶兵打仗的事從來落不到他身上,但嚴克仍然默默關注著北境戰勢。從父親的家書中探不明白,他就進宮、進內閣、進翰林院,到處打聽。他知道了很多事,北境韃靼人派了刺客刺殺父親,嚴三郎在東海琉球打了一場敗仗。
他知道每一場戰事的經過,父兄每次襲敵的對策,他想與人說,卻無人說,不敢說。他恨啊!因為無論戰勢如何吃緊,父親的家書從來隻問他的書。
世人都說他有文治之才,連聖人也似乎這般認為,給他尋了個親王伴讀的差事。
聽到是裕王李淮之時,嚴克先是吃驚,他原本以為該是李湘,轉而一想,又不甚在意。李三李四都不要緊,重要的從來是他自己。鳥擇良木棲,臣擇明主侍。都是廢話。如果能夠成就一個弱小之人的霸業,反而更有趣。
如果能夠成為神,誰又會去當一條開路的狗。
嚴克捏著父親的書信,通篇看過之後,又發現是一模一樣的話術,不自覺握緊拳頭。
無非是讓他修身,齊家,治國,偏偏沒有平天下。
過了一會兒,嚴克把信展平,用指尖摩挲被自己捏皺的地方,那上麵有父親剛勁有力的字,隨後,慢慢將信夾進來了平日慣看的書裡。
嚴克問嚴春:“老夫人那有信嗎?”
嚴春用雞毛撣子彈著書案上的灰,“是有的。”他眼裡精光閃閃,鬼鬼一笑,補充道,“四公子再過一刻去瞧,比較好。”
嚴克眼皮抬了抬,“為何?”
嚴春把雞毛撣子往懷裡一抱,“老夫人那有客,四公子不方便。”
嚴克拿起一卷書,讀了起來,漫不經心“嗯”了一聲。
嚴春拔長脖子,湊到案邊,擠眉弄眼,“四公子就不問問,是什麼客?為什麼不方便見?”
嚴克頭也不抬,“不想知道。”
嚴春湊得更近,壓低聲音,“公子,是翰林院張檢討的夫人。”
嚴克薄薄的唇向下一壓,“不相乾。”
張家是讀書清貴人家,那個張懋之的夫人,卻是母夜叉一般的人物。張夫人眼高於頂,為女兒擇婿,從兩京一十三省世家子弟裡掐人尖地選。張夫人本來最是看不起嚴氏武夫,但自從於城外偶然一見,便應了那句話,群玉山頭見,瑤台月下逢。
沒錯,張夫人相中了嚴四郎,老姑看女婿,越看越歡喜。
見嚴克不為所動,嚴春繼續努力攛掇,“張夫人在和夫人說宮裡的閒話,”眼珠子骨溜一轉,“關於四公子的。”不甘心啊不甘心,補了一句,“公子不去聽?”
嚴克說:“聽人壁角,婦人行徑。”
嚴春終於泄了氣,搖搖頭,低聲嘟囔一句,用雞毛撣子去弾書架上的灰。
花廳裡,嚴老夫人呷下一口茶,目光沉沉,“想是旁人聽岔了,聖人怎麼會留意到犬子。”
張夫人抓著桌子,斬釘截鐵,“太醫院楊醫正的夫人說給她表姐劉夫人聽,劉夫人告訴了她女兒,劉夫人女兒的堂姐是我三舅母,不會錯的。聖人親口說,咱們嚴四狗得很!”
嚴老夫人抬眸清亮亮望一眼張夫人,清清嗓子,“聖人說什麼,臣子記在心裡就好。”
張夫人一拍桌子,“這怎麼成,聖人說這話,是在敲打咱們嚴四啊!嚴四絕不能沾了武夫的脾性,忘了讀書的本心。咱不能狗啊,狗算怎麼回事啊……”
嚴夫人覺得聒噪,朗聲去叫侍女,“茶涼了,再換一盞,要滾滾燙的,張夫人肯定渴了。”
“所以說,要想讓咱們嚴四定下心來讀書,還得早日給他定一門,有夫人管著,就收心了,收心了,官就做大了,咱就不狗了!”
“不急,老四還小,他父親不讓。”
“話不是這麼說的。”
“……”
嚴老夫人無語至極。
廊下拐角處,仕女正捧著茶往花廳走,撞上靠在廊上的嚴克。嚴克喊住仕女,從地上撚了一抔土,灑入茶湯中,笑道:“這一盞請張夫人用,就說我請他喝茶。”
仕女小跑著走入花廳。
嚴春從窗格子裡探出頭,“公子,你不是不見客嘛!”
“多嘴!討嫌!該打!”
嚴春縮回頭。
嚴克伸了個懶腰,舉頭看這秋日。
今日秋涼,是賞月吃蟹打小孩的黃道吉日。
他嚴克有個優點。
今日的仇,今日就要報。
有人說他狗,他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