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二十年前發生過一次失足跌落致死的事件後,天神小學校的地下室便被鎖住了。但即使是已經在本校任職了好幾年的諸伏老師也不知道那扇被鎖住了的門,原來是這麼個鎖法。
被無數釘子釘死的木板封門,上麵貼著奇奇怪怪的封印符咒,黃紙朱砂,像是什麼牛皮癬一樣貼滿了整個門麵,幾乎看不見一絲屬於木板的顏色。而在兩道阻礙之後,門後麵的是一片砌的結結實實的水泥磚牆。
大貓甩了甩身上的灰土,從艱難的刨抓行動中直起身來,皺著臉看了看自己的前爪。
這個形態下他的爪子幾乎有他臉那麼大,鉤爪自然也更堅硬。但哪怕是鋼鐵鑄成的爪尖也會磨平、斷裂,更何況是血肉築成的柔軟的爪墊。
“Hiro——”他有氣無力地喊來了自己的飼養員。
在樓梯口望風的小孩子應了一聲,很快便踩著輕緩而快速的步伐跑了過來。他先是熟練地吹了吹,接著便捧起毛茸茸的爪子,借著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微弱光線仔細檢查。
他皺著臉,像是在給自己處理傷口一樣,一邊小聲地發出抽氣聲,一邊拔掉了那小小一根刺進肉裡的木刺。
犬井戶締:……
大貓抽回自己的爪子活動了一下,確定沒有其餘木刺後,默默舔了舔傷口:“……Hiro,你這樣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說痛了。”
“會這樣嗎……抱歉,真的忍不住……”小孩子滿臉歉意和內疚,但看到犬井戶締舔上去後,又忍不住抽了一口氣,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KIKI,這個真的能挖開嗎?”他捂著眼睛,透過指縫看向滿臉苦悶的大貓,“我還是覺得應該去找鏟子。”
“那樣太慢了。”犬井戶締一口回絕,“我還想早點出去呢。”
小孩子的口氣裡,完全沒考慮過失敗的可能,而是滿滿的自信。諸伏景光忍不住感到了一點安心,卻又有些沮喪。
如果他也能幫上忙就好了……
人類的孩子歎了口氣,背起手藏住在嘗試裡弄得坑坑窪窪的指甲:“出去了之後,KIKI要做什麼?”
……當然是吃飯吧。
“當然是吃飯。”犬井戶締拍了拍自己柔軟的小肚子,代表心情指向標的耳朵和尾巴不自覺地下垂,整個人垂頭喪氣,“我感覺好餓啊。”
諸伏景光一臉不出所料的表情,小聲地給朋友打起氣來:“KIKI加油,等出去了之後,我給你做好吃的!”
大貓的耳朵豎起又警惕地後撇,犬井戶締看了他一會,連挖開水泥磚牆的動作都弱氣了三分,半響才猶猶豫豫地開口:“Hiro,不會再做肉餅乾了吧?”
諸伏景光:……
他捏住犬井戶締的臉頰,不客氣地捏了起來:“你以為要我做那個的人是誰啊……!味道超級怪,家裡的烤箱通了一周的風都還不敢用誒!”
*
隨著第一縷冰冷而鮮活的空氣湧入洞口,走廊上冷藍色的光線也一齊照進了黑暗中。幾乎是瞬間,伴隨著地震般劇烈而令人生怖的聲響,麵前的水泥磚牆上便出現了肉眼可見的縫隙。
如此巨大的動靜,整個學校但凡有意識的生物,想必很快都會被吸引到此處。
“怎麼了,要塌了嗎?”諸伏景光驟然緊張起來。
他朝著犬井戶締的方向又邁了一步,緊緊地貼著同伴、感受其體溫傳來的安定感的同時,不住地扭頭四處打量,生怕從某個角落裡走出一位紅色的幽靈。
犬井戶締也被嚇了一跳。
為了追求不引人注目,哪怕是他也隻是一點點地挖,完全稱得上是水磨功夫,而這麼巨大的動靜……
“Hiro,這個不是我乾的哦。感覺像是有人在對麵砸門……”他首先為自己辯解了一下,接著深吸一口氣,決定把這變成自己乾的,“但是既然都這麼大聲了——”
他壓低重心,兩條尾巴高高揚起,如蛇亦如鞭,快速地對著裂縫的地方抽擊。
“砰、砰、砰……”
“咵嚓——”
隨著縫隙越來越大,無數微小的碎石落在地麵,隨之揚起的塵土幾乎要飛滿整條走廊。
在犬井戶締下意識眯起眼睛的瞬間,他的麵前突然多出了一個隱隱約約的人影。氣味給出了她的身份,於是小孩子本能地掏出了最後的那個袋子丟過去。
作為交換的是一道刺目的反光——被血跡鏽得黏黏糊糊的園藝剪的刀刃筆直地刺向那隻紫色的眼睛,柔韌的玻璃體幾乎要被輕而易舉地刺穿。
但那抹銳利的光停留在了刀尖與紫色接觸的瞬間,隻發出了一聲敲擊玻璃般的脆響。
犬井戶締乾咽一口唾沫,畏畏縮縮地向後仰了仰頭,試圖避開這把似乎是從料理課室裡隨手拿來的切肉刀。
篠崎幸子無聲無息地跟著他往前了一點,眼睛還在低頭看著手裡接住的袋子,聲音聽起來像是嘲諷又像是帶了點茫然,乾涸而嘶啞:“……你現在還給我,是想拿這個換你一命?”
“才不是……不過那個,能換的話也可以換……”諸伏景光僵硬地看著她的刀,頭腦一片混亂,好在一顆天生的大心臟讓他還能有條不紊地進行對話——起碼表麵是這樣,“你的刀能不能先……?”
“不行。”篠崎幸子沒什麼情緒地拒絕了他的要求,她晃了晃袋子,輕而易舉地確定了這就是自己的東西。
是自己怎麼也找尋不到的、屬於自己的一部分。
在兩個人不自覺露出的期待神情裡,她的動作頓了頓,擊碎了他們的設想:“不要看了,我和那幾個家夥可不一樣。隻把這個給我,除了加速你們的死期外起不了彆的作用——指望我成佛?不可能。”
犬井戶締被她用刀尖指著,倔強地往後、往諸伏景光的方向挪了一小步,在篠崎幸子的注視下,那顆沒有了外力抵住的紫色珍珠毫不猶豫地脫離了蚌肉,滾落到地上。
諸伏景光發揮自己的反應速度,飛快地蹲下身撿了起來,一刻都不敢耽擱。
大人們經常會說,你眼睛的顏色很漂亮,就像藍寶石一樣。
如果他的眼睛是藍寶石……
諸伏景光捏著那顆珍珠,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它被正麵刺了一刀,上麵滿是不規則的細小裂紋,瀕臨破碎。在諸伏景光呆愣的注視下,有一小片菱形的碎片掉在了地上,又被他慌慌張張地撿起來握在手裡。
……屬於你的紫色珍珠,碎掉了的話要怎麼辦?
不止是他,連篠崎幸子一時間都被這超脫常理的一幕震住了。她看著犬井戶締那雙金色的眼睛,嘴巴開開合合半天都沒能發出一點聲音。
“怎、怎麼了?”犬井戶締強裝鎮定,“彈珠藏在哪裡都是我的自由吧……?”
“……那確實是你的自由,不過現在那是我的了。”篠崎幸子麵色複雜地說著,把刀換了個對著的人,“快點。”
那個小袋子對她並不是沒有影響的。
即使沒能得到加害者的致歉,重新得到自己的一部分也滿足了她長久以來的願望,再次經由口舌吐露出言語的個按絕令人懷念得幾乎想要落淚……
諸伏景光怔愣之餘,仍舊敏銳地意識到她的態度軟化了下來。
最開始還是能動手就不說話的武力派,現在卻變成持械威脅……好吧,也沒軟化到哪去,但起碼是有變化的——雖然和最開始想的不一樣就是了……也不知道讓KIKI還給她到底是好是壞。
小孩子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嘗試性地開口:“那個,為什麼想要這個……?”
“哪裡來的那麼多問題?”篠崎幸子瞪著他,“我都沒有問你們為什麼要還給我。”
……不,你問了,隻是被他自然地略了過去。
諸伏景光輕咳一聲,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是因為我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幸子……我可以叫你幸子嗎?”諸伏景光放緩語速,仔細地分辨著篠崎幸子的表情,“KIKI說找到了四個袋子的時候,其實我是很奇怪的,因為我隻見到了三個人的尋人啟事。”
“但是在聽到KIKI說袋子的時間不一樣的時候,我突然想明白了。”
十天和七八天的氣味也許不好分辨,但近20年的陳舊氣味和新鮮氣味卻再明顯不過了,更彆提它的材質,即使是普通人也能從布袋上的痕跡辨彆出大概的時間段。
“那個很多年前就有的最早的袋子,是屬於最初的受害者的。”
“而那個人……就是你。”
迎著諸伏景光篤定的語氣,篠崎幸子的表情愈發陰沉,眸光也逐漸冰冷了下來。
這幾乎算得上是某種隱晦的承認了。
看上去和普通小學女孩子沒什麼兩樣的家夥把玩著手裡的刀,眼神亂瞟,想乾什麼一眼就看得出來——她覺得反手刀了無償送來袋子的人不太好,但又很討厭諸伏景光說的話,正想辦法人為製造一點意外以捂住耳朵。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她沒能成佛吧。
心不是全黑,但也沒全白。
正在諸伏景光心裡打鼓,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從樓梯間的方向突然湧來了一波波黑色的“海浪”。這黑發織成的海浪繞開兩個年幼的生者,直直地圈住了篠崎幸子,像是某種保護,又像是某種束縛。
女孩子低著頭動了動腳腕,拎著刀的手慢慢垂落,刀尖自然向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是一場噩夢。”她說。
幽靈少女的臉色平靜,似乎也不在意兩個小孩子有沒有聽懂她的話,隻是自顧自地說著。
“道歉也沒有用。隻要那個人還沒有死去,我和媽媽的噩夢就永遠不會結束。”
她抬起頭,把刀尖調轉了個方向,向著兩人遞來了刀柄。
“呐,如果你們想離開的話,我就放你們走……”女孩子直勾勾地看了過來,“隻不過你們要幫我把那個人帶過來,好不好?”
那個人是指……最初的凶手?
“……我可以幫你報警。”諸伏景光抿緊唇,“但是我沒辦法幫你、也不會幫你把那個人帶過來。你會殺了他的吧?”
“那就太便宜他了。”篠崎幸子眨了眨眼睛,犬井戶締看見她血色的衣裙似乎白了一角,又似乎隻是某種錯覺,“你拒絕的話,我不會放你們走。”
“為什麼不答應?”她真心實意地問道,“哪怕隻是口頭上的答應,我也會放你們走,騙騙我就能逃出去,不好嗎?”
這種事的真假不論。
諸伏景光定定地看著她,心裡湧出了一股自己也不懂的情緒。它陌生而熟悉,來得猛烈而洶湧,幾乎要摧垮他在平凡生活中構建出來的世界觀、人生觀,催促著他去完成某些……不應該做的事情。
在經曆了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之後,一個人到底會往什麼樣的方向走呢?
諸伏景光再次拒絕道:“不可以。同態複仇已經是將私仇淩駕於法律法規和公權力之上的行為了,對犯人處以私刑更是絕對不可以的事。”
“要相信警察,等待著他們將犯人抓捕歸案,等待著法庭作出審判,那才是他應當有的結局。”
這種話,你是在說給誰聽呢?
“……警察根本就沒有發現。”篠崎幸子平鋪直述地指出了一個事實,“我們隻是失蹤人口中的一員,那個家夥也完全沒有受到懲罰。”
諸伏景光撥開犬井戶締護著他的尾巴,向前走了兩步,明明比女孩子還要矮一點,他的氣勢看起來卻是壓倒性的,讓篠崎幸子都忍不住往後退了一小步:“我發現了。”
他睜著那雙眼角上挑的貓眼,認真地重複了一次:“我發現了。現在開始,你可以交給我,可以信任我,那個人逃不掉的,他一定會在審判下受到應有的懲罰——”
女孩子再次沉默了下來,隻剩諸伏景光緊張地看著她。
這次連她身邊的黑海也跟著平息了湧動,在時間仿佛暫停,世界仿佛停止了運轉的瞬間,一身白裙的女孩子鬆開刀柄,理了理白色連衣裙的裙角,對著諸伏景光露出了一個天真浪漫的笑顏:“那就這麼約定好啦——”
目睹了她從陰沉到天真表情轉換的兩人不約而同露出了呆滯的表情。
女孩子則毫無察覺地笑著:“你叫什麼名字,幸子要等多久才能看見?幸子不能離開這裡太久,不然這裡會誕生新的幸子,但是幸子也沒辦法再在這裡待太久了……”
諸伏景光張了張嘴,幾乎是本能地指了指自己,“諸伏景光。”接著指了指後麵表情比他還震驚的大貓,“犬井戶締。”
篠崎幸子“嗯嗯”地點頭,高高興興地跟著重複了一遍:“景光和犬井戶——好,幸子知道了!”
哢噠。
一聲清脆的金屬敲擊音。
噔噔。
緩慢而穩重的腳步聲。
在三人的注視下從洞口鑽出的青年愣了愣,他手上端著的槍和電筒還交叉構建成著戰術射擊動作,但敵人和同伴似乎已經握手言和了,反倒是看見他的瞬間,正不約而同地往後退了一步。
狩野稚:?
青年又仔細看了看。
沒錯,是犬井戶締和諸伏景光啊……可為什麼他們被那個幽靈護在身後?
聽到陌生足音的瞬間,犬井戶締的尾巴纏上了諸伏景光,把自己當成是普通女孩子的篠崎幸子則下意識地張開了雙手,像是老鷹捉小雞遊戲時的母雞媽媽一樣,把兩個幼稚園生護在了身後,一步也不退縮地瞪著來者。
“你是誰?”她氣勢洶洶地質問,“不許你進幸子的學校!”
狩野稚:人生的際遇真離譜。
他猶豫著偏移了槍口,儘可能地表達了自己的善意:“景光君,戶締君……還有這位不知名的可愛小姐。你們誰能解釋一下現在的情況?”
犬井戶締還有點不明所以:“……Hiro好像把對麵策反了。”
諸伏景光則眼前一亮:“狩野老師——你從哪裡進來的?我們可以出去了嗎?幸子要報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