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野稚沉默著退出了槍膛裡那顆唯一的黃銅子彈,和上麵反射出的扭曲的自己對視了一眼。
“……直接說吧。”他說,“老師就是前警察,專業對口。”
*
在毅然辭職,放棄屬於公務員的高薪、優渥的薪資福利待遇前,狩野稚所在的對策室從上到下都在忙著一件事。
從戰國時期遺留下來的封印物、古董、前輩們遺留的未完成的工作……怎麼說都好,總之,那個在現代醫學上已經判定不會再蘇醒的妖怪要醒來了。
它重新活躍起來的腦信號很完美地證明了已經解散的科搜研的觀點,即現代科學對這些超自然生物完全是放屁,但彼時整個對策室忙得幾乎要發狂,重組後的研究部門也在見縫插針地想要插手,沒人有功夫感歎這個。
即使是現代社會活躍的妖怪也有很多,對策室每年消滅的異種數量更是不少,但這次蘇醒後神秘失蹤的妖怪獨特的地方不在於它自身,而在於那個流傳下來的傳說。
搶走了能夠實現一切願望的四魂之玉的妖物。
即使大家並不相信能實現願望的許願機,但檢測出的高額的能量反應卻是真實存在的。
——這個能量反應有多恐怖?這麼說吧,引爆它,從此東京就是下一個傳說裡的地點了。
而這恐怖的人形凶器,會呼吸的災難,行走的天災,在真正蘇醒前的一次例行檢查後,就這麼神秘地從地下五層的對策室裡消失了。
狩野稚並不關心這件事。
身為警察廳公安警察的一份子,他是精英中的精英,擁有著過度執法權,但他的心似乎還沒準備好。
除了那些毛茸茸的秘密,不可言說的微弱力量,異種究竟和人類有什麼區彆?在最後的那次情報封鎖任務中,他們之中最弱的僅僅能做到打火機的程度,最強的也不過是滿油的防風打火機,而上級的命令永遠隻有一個。
封鎖情報。
幾組全副武裝的持槍人員封路,外加一場大火,便足以在報紙上製造一則不起眼的新聞——又一個因為居民流失而荒廢的小鎮自然起火,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地圖上。
火舌舔舐掉了所有的血跡,映照在青年蒼白的側臉上。
上司見怪不怪地安撫了他,給這個新人放了一個無限期的長假,直到他想通回崗。
狩野稚聽從了上司和同事的建議,從善如流地打包好行李前往車站準備回老家,卻在那裡看見了從沒設想過的一幕。他拎起行李上車補票,隻給警察廳的同僚們寄去一封辭職信——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年輕人心想。
這就是你為什麼突然能寫出人類與妖怪共存的世界的原因吧,九條老師。
而現在,轉行不到兩年的青年沉默著聽完了諸伏景光的說辭,覺得自己似乎在見證下一個能寫出人類與妖怪共存、人類與鬼怪共存的大作家的誕生。
他輕咳一聲,像是真正的警察那樣,側頭直視著篠崎幸子:“篠崎小姐……”
“你也可以叫我幸子!”
“……好的,幸子小姐……”狩野稚點點頭,“關於你的案件,現在有兩個方法可以選。”
“第一,你本身就是能提供證言的證人、同時也是最無可辯駁的證據,我可以把這個案子上報對策室……”說到這裡的時候犬井戶締靜悄悄地往後退了一步,縮到諸伏景光的後麵,隻露出兩隻金燦燦的眼睛,“七個工作日內我們就可以將事件解決。”
“咦,這麼快?”篠崎幸子眨了眨眼睛,露出了鮮活的呆滯神情,“犯人會判死刑嗎?”
狩野稚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詞:“他會得到安息,但並不是通過公開的死刑。”
諸伏景光有點沒聽懂他的意思,擰著眉頭問了另一個方法。
狩野稚:“嗯……那樣的話,一切按辦案程序走,我們移交給長野縣縣警,他們立案、派人搜查取證、審判……”
但如果是這個流程走下去的話,那個人是沒可能被判死刑的。
“……死刑不一定,大概率是終身□□。”諸伏景光這次倒是很明白,他扭頭對著篠崎幸子解釋了一下那個人的下場,“不過這種事情,報紙上肯定會刊登的,即使他表現良好提前出獄,這輩子也完蛋了。”
篠崎幸子歪著頭思索了一會,拽了拽旁邊的發絲:“媽媽——你選哪個呀?”
*
成年男性抱著自己的胳膊,整個人靠在牆麵上,眉頭緊鎖。
麵容清秀的黑發少年則是擰著眉頭在這條狹窄的走廊上轉了兩圈。他還沒到喜怒不形於色的年紀,隻有一張看似冷靜的表麵,底下滿是藏不住的緊張。
原本安然的九條鞘在他們兩人的影響下,逐漸也變得有些坐立不安了。
“我們還要等多久?”有人開口問道。
“很快了……”九條鞘下意識地安撫了兩句,下一秒卻又從兩個男性的眼神中覺察出不對勁,無言地看向自己帶來的助手,“……梅麗,你很急嗎?”
人偶少女矜持了一下,順從著內心點了點頭:“咳咳,沙耶小姐,今天離開的有些匆忙,我確實有些事情還沒能完成……”
九條鞘回想了一下,啞然無言:“……《危險女警物語》?”
——那不是電視劇嗎。
——媽媽和景光也很喜歡看的那個?
諸伏家的兩人對視了一眼,默然無言之際,另外兩人的對話還在繼續,他們對靈能力者的生活又多出了一份不必要的了解。
“是的。”梅麗有些難過地應道,她神奇地以人偶精致而死板的臉做出了遺憾的表情,“雖然我設置了自動錄像,但還是要第一時間看才有儀式感。”
九條鞘揉揉額頭,不知道以什麼心情提醒了一句:“梅麗,今天早上沒電,犬井把電閘關了。”
梅麗有些困惑,那對漂亮而無機質的眼睛以非人的角度轉過去:“我知道,但是中午來電之後我已經打開了。”
“你沒理解我的意思……”九條鞘移開視線,“犬井覺得吵,把所有電器的插頭都拔了。”
人偶少女臉上生動又可愛的表情凝固,在夜色下逐漸化為可怖的陰冷。她端正著坐姿,聲音輕柔:“啊,是嗎……”
正當諸伏高明以為她下一句會說些什麼時,她微微側了側頭,緊接著便像失去了發條動力的人偶一樣順著重心向前倒去——九條鞘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為自己免去了一項修複人偶的瑣碎工作。
而另外兩個人的目光,都向著走廊的另一邊看了過去。
從黑暗中探出頭來的,是頂著寬大的犬耳、裹著雪色皮毛的直立野獸。它的兩隻眼睛在暗處如同灼燒過的黃金一般耀眼,柔軟又豐盈的尾巴在身後靈活地晃動。
它看起來可怖又凶猛,金色的眼睛裡泛著冷冷的光——
這直立的野獸抖了抖寬大的耳朵,聲音嬌憨到連九條鞘都想裝作不認識它:“沙耶——!”
它熟悉的聲線讓在場的兩位男性陷入了短暫的頭腦空白中。
現場一片混亂。
之前還裝得像模像樣,牢牢護著諸伏景光的大貓一個猛衝過去,抱著監護人的大腿抽抽搭搭了起來,灰撲撲的臉上被眼淚洗出了兩條明顯的淚痕。
“幽靈的臉好恐怖……”他的第一句就是這個,“嗚嗚,像是被咬了一大口一樣……我再也不想看見幽靈了!”
犬井戶締一邊說著一邊往九條鞘身上蹭,身上的灰幾乎全蹭到了她的褲子上,緊接著偷偷摸摸地把那顆彈珠塞進了她的口袋。
“啊?什麼?”
一頭霧水的九條鞘完全沒發現他的小動作。她連手裡的蠟燭都沒顧得上,一會摸摸他的頭,一會拍拍他的背,最後又把貓抱起來,像哄小寶寶一樣安慰。
——這家夥到底什麼時候能長大?
剛剛還氣場十足的退魔師,現在卻被幾滴眼淚弄得手忙腳亂。
當年捕獵磕掉了乳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是這麼被巫女抱起來哄的呢?
跟著犬井戶締後麵走出的青年眨了眨眼睛,自覺地往旁邊退了一點,隻在月色的走廊下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
“……你沒受傷吧,景光?”諸伏高明蹲在弟弟身前,最後還是以這種毫無新意的對話作為了開場白。
諸伏老師抱著手臂站在長子的身後看了半響。
他有很多話想說,訓斥、指責、教育、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但和長子一樣,他最後吐出的話毫無力度,不痛不癢:“媽媽很擔心你,景光。”
諸伏景光在褲子上蹭了蹭手,向前撲進了哥哥的懷裡。
驟然回到安全的環境,見到熟悉的親人,又累又餓又困,還有點發燒的小孩子整個人都軟成一團棉花糖了。
他把臉埋進哥哥的肩頸處,微微抬起眼睛看著爸爸,小聲說:“對不起,不過我沒事啦……KIKI好厲害,把我保護得很好。”
說起來,剛剛爸爸是不是看見了KIKI的樣子,為什麼一點都不吃驚呢……
這樣的想法在他的腦海裡一閃而過,就被哥哥的動作打斷了思緒。
諸伏高明用袖子擦了擦他和犬井戶締如出一轍的花貓臉,凝視著擦掉那層薄薄的灰後,露出的屬於弟弟的稚氣的臉。
“……景光,你還好嗎?”他按捺住自己的無數個問題,輕聲問了一個最重要、也是最無關緊要的。
“唔、我還好……”小孩子明明眼睛都睜不開了,說話卻還是那麼逞強,“我基本沒做什麼,是KIKI帶著我一直在跑……不過還是有點累……”
諸伏老師先是看了一眼把幼子帶過來的青年的位置,但狩野稚已經順著走廊摸下樓,目標是門口安保室的固定電話;於是又看向了不久前痛擊了他世界觀的幼稚園生。
不管是人類還是妖怪,在幼年期的時候似乎都是同樣的脆弱,更何況還是平常開抽屜夾到手都要哭哭唧唧地找飼主要安慰,在太陽下拉個河就半死不活的小朋友。
今天帶著諸伏景光跑了這麼久,一停下來,犬井戶締幾乎是飛速縮在九條鞘的懷裡睡著了。
隻不過……
諸伏老師沉默著和抱著白色幼貓的女性對視了一眼,換來女性遲疑地捏起貓前爪打招呼:“……呃,怎麼了?”
小光,這家夥可沒你說的靠譜啊……
他忍住歎氣的衝動,從長子的手裡接過了景光抱在懷裡,安撫似地拍了拍他的背。小孩子幾乎一閉上眼睛就睡著了,很快就發出規律的小呼嚕。
“要怎麼辦呢?”他輕聲發問,聲音不比外麵逐漸停息的雨幕更重,“到底發生了什麼?”
乾涸的血跡,疲於奔命的姿態,看到成年人時不自覺的信賴眼神……
九條鞘一時間分不清他是在自我詢問,還是在真切地等著她的答案。
她並不是當事人,哪怕這隻眼睛看見了一些零碎的片段,又經由一些儀式占卜找到了門告知狩野稚以便他行動,本質上,她也不知道事情的經過。而唯一清楚的二人……
九條鞘看了看懷裡已經抱著她睡著,手還緊緊地攥著她衣角的小孩子,又瞥了一眼在父親懷裡沉沉昏睡過去的諸伏景光。
“你不介意的話……?”她輕聲征求了諸伏老師的意見,在成年男性默許的目光下,用帶了點靈力的指尖點在男孩子的額頭上。
記憶如流水般傾瀉而出,化作飄散在空氣中的薄霧,經由呼吸被吸入,變作零散的畫麵浮現在眼前……
過去重現眼前。
每一幀、每一幕,每個本人都沒有察覺到的細節……
悄無聲息地走回來的狩野稚敲了敲窗戶。
那點霧氣很快就被聲波震散了。
他和九條鞘對了個眼神,“我已經打完了電話。”青年詢問道,“情況如何,需要幫助嗎?”
“……也許確實需要一點。”諸伏老師沉默著將眼神移了過去,他還沉浸在剛剛看見的畫麵裡,隻是短暫地抽出了一點思緒,“我不覺得這些是能讓小孩子看的東西。”
諸伏高明沉默了一下,忍不住點評了一句:“對景光可能來說有點,但實際我感覺……”
就像發揮得很限製的血漿片一樣。
未成年在父親的凝視下把話乖乖地咽了回去。
狩野稚短暫地思考了一下:“這倒是沒什麼難度。”
實不相瞞,他們對策室平常乾的最多的就是這種事——物理毀滅記憶和精神毀滅記憶。
諸伏高明沉默著摸了摸已經睡沉的弟弟的額頭應該是淋過雨,諸伏景光的體溫即使對小孩子來說也有點高了。
九條鞘被他們說的一愣一愣的,半響才猶豫著低頭看了一眼懷裡的毛茸團子。
可是犬井……
篡改人的記憶和篡改犬井戶締的記憶可不是一個難度。沒經過訓練的人的記憶通常顯得混亂而零碎,犬井戶締的則是另一個反麵。
高昂的讀取難度不說,完整的、角度寬廣的畫麵,精細到灰塵都清晰可見的畫質,空氣裡飄來的氣味,爪墊下每一分每一毫的觸感……
算了。
她打了個嗬欠,捏了捏那隻毛茸茸的被他們講話的聲音擾得趴下去的耳朵。
隻要把實話告訴他,他大概就會對諸伏君保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