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畑任三郎,言出必行——
“那麼,我們就先告辭了,犬井君。”一手抱著自己脫下來的黑色長風衣,微卷短發的青年向還躺坐在床上的國中生點點頭,“關於我這個不成器的上司……”
說話相當不客氣的青年單手插著口袋,尾音微微上揚,充滿了暗示意味。
於是已經換上了私服,把病號服和病例都抱在手裡的成年男性向前一步,對著還沒回過神來的國中生鄭重地鞠了一躬。
雖然年齡相差無幾,但是作為重視前後輩製度的傳統機關而言,任職警部的佐藤毫無疑問,是這位警部補的前輩。
然而在部下兼後輩的注視下,這個女兒都已經快就讀小學的男人還是不免有些緊張。
畢竟是那個怪人古畑……
“非常感謝!您的救命之恩,我會在日後……”
毫無疑問的陳詞濫調,態度看起來倒是很認真,麵對年下也能撇開恥感使用敬語,這麼來說的話確實是在嚴肅地道謝沒錯。不過犬井戶締從小到大對這種事情都沒什麼耐心,隻聽了個開頭,便開始左耳進右耳出了。
似乎是覺得這種事自己不好代為回答,諸伏高明也隻是安靜地在一旁看著,手裡動作不停,水果刀的刀鋒從蘋果皮下輕輕劃過。
他把切成動物形狀的蘋果塊裝盤,無聲地放在病床上架設的醫用餐桌上推了過去,邊角料也不浪費,而是被少年安靜地咀嚼後吞了下去。
“……真的非常感謝。”在犬井戶締盯著諸伏高明手裡飛舞的水果刀走神的間隙,佐藤警部的“演講”已經步入了尾聲,像是總結發言一樣,他再次向著國中生鞠了一躬,“如果不是犬井君推了我一把,昨天我恐怕已經……”
想到自己剛剛上小學的女兒和在家中靜靜等待他回家的妻子,佐藤的喉嚨不由得緊了緊。
雖然是國中生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出了事故區域,但國中生自己也隻受了輕傷,按理來說,是不到救命之恩的程度的——以初中生的身體強度都能承受的傷害,他身為成年男性,還是高強度鍛煉、出勤的警察,承受下來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但是在那一瞬間,佐藤正義的心裡有著奇妙的預感。
就是這一刻了。
他人生的結局,在這一刻就已經決定了。
以性命為代價拯救自己多年的摯友,那本展示給他看的命運之書上已經書寫好了他的結局。
“……稱不上救命之恩吧?”國中生抬起眼睛,用那雙好像在發光一樣的金色眼瞳看向他,表情像是厭煩又像是難為情,無論如何都不算是客氣的神色,隻是落在兩個成年男性眼裡就顯得充滿了孩子氣,“我隻是推了你一把而已。”
人的直覺往往隻有20%的準確率,受過訓練的人也許會更高,但這種先天性的直覺會更加帶有神秘色彩——
確實是推了一把,佐藤心想,但是被推開的不隻是車禍下的身體,還有洪流之中被寫定的命運。
真是不可思議。
他的眼神掃過古畑臉上充滿了神秘意義的笑容,又重新落在了國中生的身上,不免帶上了些探究意味。
為什麼會是鎖骨和手臂骨折呢?
直直地衝著卡車伸手,還順著在地上滾了好幾圈,身上卻都完好無損,隻有手臂和相撞的鎖骨骨折……
……難道是因為反衝力,自己的手把自己撞骨折了嗎?應該不會這麼離譜吧……
還沒等他開口問些突兀的疑問,古畑就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樣,伸手從後麵輕輕推了他一把:“嗯嗯,那就這麼說好了,犬井君的住院費之類的全權交給佐藤警部就好——”
把幾次開口都沒說出話的佐藤推到病房外後,古畑探頭進來,意味深長地補充道:“順帶一提,犬井君。護士說成年人骨折需要的痊愈時間是三個月,未成年會比較快,大概需要4-6周。”
諸伏高明若有所思起來。
……多此一舉的提醒!
對國中生惱怒起來的目光視而不見,古畑笑著點點頭,乾脆利落地合上了病房門,隻能模糊地聽見他似乎又在拿佐藤警部打趣。
本來就隻是雙人病房,在另一個舍友被強壓著出院後,潔白的病房裡霎時間安靜了下來,顯得無比空曠。
以犬井戶締的情況來說,初期幾天的探病時間是有限的,他要做的是在止痛藥失效前,儘可能的多睡一會——畢竟隻是鎖骨骨折,等止痛失效後,為了防止藥物成癮,醫院是會儘力避免再續的。
為了更好地照顧他,諸伏高明已經向學校請了一周的假,把自己搬進了這間病房。
“KIKI。”他摸著下巴,從旁邊抽來那本古畑力薦的有作者親筆簽名的ic塞給一隻手還掛在空中的國中生,“你先看看這個,我稍微離開一下。”
“唔,蘋果都是洗好的,你要是吃完了還想吃也可以自己拿,有彆的事的話就按一下護士鈴……不想麻煩彆人的話等我回來告訴我就好。”即使隻是離開幾分鐘,諸伏高明也下意識事無巨細地叮囑了起來。
犬井戶締看了看自己吊在空中的手,有了種不太好的預感:“……你去做什麼,高明?”
諸伏高明回了一個既然知道就不要明知故問的眼神,乾脆地起身離開。
*
“那五億五千萬已經從犯人家裡的神龕下搜查出來了,數額確切,編碼也對得上。”披著黑風衣,行事作風頗有昭和感的高瘦青年微微弓著身子,不知道是為了防止披在肩上的大衣掉落,還是僅僅是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凶器也已經拿回到警視廳了,隻是對比結果還沒出來。”
昨天那個雨夜裡,出現在杯戶町四丁目的十字路口上的兩人,其關係不僅僅是從高中開始的朋友,更是一意孤行的警官與心生死誌的犯人。
在人生的這條岔路上,他們分道揚鑣,最終卻又以最糟糕的方式相遇了。
頂著頭上的紗布,佐藤警部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就像昨天救護車趕來的時候,他對滿麵驚慌的妻女隻是安撫,而一個字的詳情也沒透露一樣。
要怎麼說才好?
在銀行被劫5億5千萬的那場事件中,殘忍殺害了警衛的犯人是他的高中同學鹿野,而鹿野在同意自首、一同前往警視廳的路上試圖自殺,最終差點導致兩人喪命不說,還牽連了路遇的未成年少年……
就像一出荒謬的喜劇。
“這次的事,稍微有點麻煩呢。”短發微卷的青年笑著,“本來一切順利的話,上麵說不定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嘛……”
如果鹿野修二真的順利前往警視廳自首,哪怕是由身為摯友的警官所帶來的,上麵說不定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酌情減輕量刑;但現在鹿野不僅沒有老實自首,還差點釀成事故,監管不力的警部則一定會被牽連到。
曾經自稱人緣非常差勁,以至於絕無升職可能的青年對著上司眨了眨眼睛:“我聽說好像有人會被停職查看,不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呢。”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從事故發生後,凡是清醒狀態下就不間斷的在思考的佐藤正了正衣領,對著自己一貫我行我素的同事露出了一個坦然的笑容。
“我猜到了。”他輕聲說,“但是我覺得……”
“辭職前逮捕的最後一個犯人是自己的高中摯友,也是個不錯的結尾。”
在青年少見的有些愕然的神情裡,他隔著外衣摸了摸口袋裡的警察手冊,釋懷道:“古畑,等美和子繼承了我的事業之後,就拜托你了。”
哪怕是表現的不通人情的古畑也知道美和子是警部的女兒,於是他壓著嘴角,有些不確定地問道:“美和子她、想當警察嗎?”
“……你想到哪裡去了,她才不會來當你的部下,我還想多活兩年。”佐藤警部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點了點他胸前的口袋,青年隨之動作浮誇地向後退了兩步,“我指的事業不是這個。”
佐藤正義收回手,下意識的想正一下帽簷,等手摸了個空後才想起來今天穿的是妻子帶來的私服,於是隻好壓了壓自己的短發。
他點了點自己的左胸口,笑道:“是這個。”
美和子也許不一定會當上警察,但是身為他的女兒,他非常清楚女兒的心中有一樣東西和他彆無二致。
那是正在煌煌燃燒的、永不熄滅的——
對正義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