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人類相比較而言,犬井戶締在乎的事實在不多。
世界很大,人類有太多人,可受他庇護的人類卻越來越少,他不在乎其他的人類會怎麼樣,隻像小孩子那樣,一心看好自己盒子裡的糖果便足夠。
用諸伏景光私底下和降穀零交談時的話來說,犬井戶締其實一直都有著奇妙的傲慢。
這樣的傲慢稱不上無禮,也不是短視所引發的偏見,隻是像天才那樣,在長久的歲月中自然而然地產生的——
他不在乎彆人的評價和目光不是出自強大的心態,而是出於對無能者的輕視和無視。
即使是從小陪伴、照顧他到大的諸伏景光和諸伏高明,某種程度上來說,在他的眼裡也仍然是需要保護的弱者。
迎著蒼白的月光,又一次被夢魘驚醒的諸伏景光睜開眼睛。他在急促的心跳聲中平靜了一會,才慢吞吞地坐起了身。
少年額角的細汗已經把鬆軟的黑色碎發打濕,就連睫毛也蒙上了層細細的水霧,原本紅潤的臉頰現在一片蒼白,滿是和年齡不符的疲憊與倦怠。
……又一場噩夢,又一次回到了那個充滿了可怖氣息的狹小空間中。
為了不吵到旁邊的兄長,他低垂著頭坐起來後凝神聽了片刻,確定諸伏高明沒有被吵醒後才慢慢地站起來,摸著黑準備去浴室洗把臉,再擦擦背後的冷汗。
夜晚並不安靜。
沒能流向大海的陸風在庭院裡打著轉,不知道是什麼的蟲子在窸窸窣窣地活動著,享受著自己生命裡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夏日。
黑發少年逆著將額前被汗打濕的碎發往後捋了捋,輕淺地吐出一口氣,目光下意識地看向了隔壁的房間,等待一個慌慌張張的擁抱或者難掩困倦的軟聲安慰。
但隔壁的房間安靜無言,仿佛被夜色吞沒一般毫無動靜。
……奇怪。
他難以抑製地感到了些不安。
他家的貓呢?
*
“你來自哪裡?”
“東京哦!”
深夜的森林裡,白日翠綠而生機勃勃的樹椏和樹冠都被塗黑,成了深藍色幕布上奇形怪狀的漆黑剪影。
“東京距離這裡有多遠?”白發的幼女興致勃勃地提問。
她穿著紅色的古著和服坐在樹杈上,翹著腳晃來晃去,花色的木屐看起來搖搖欲墜,卻又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和有些過時的打扮相同,她說話時的斷句和自稱都有些奇怪,好在不影響犬井戶締理解——不如說,單就這些遣詞用語對他而言比關西腔還更好理解些。
雖然是半夜睡不著才追著氣味而來,但犬井戶締意外的和疑似罪魁禍首的家夥相談甚歡,很快便把警犬的職責忘在了腦後,和嫌犯愉快地聊起了天。
他認真思考了一下,帶著些大城市出來的貓貓的驕傲,努力給出了波稻能理解的比喻:“嗯……從這裡到海對岸要20分鐘對吧?那,從這裡到東京的話,就是差不多12個20分鐘,也就是說,波稻坐12次船的距離,就是從這裡到東京的距離了!”
“聽起來好像不是很遠的樣子……”
波稻有些困惑,卻沒有多作糾結。
她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裡,隻偶爾在電視上看過那樣的大城市,因此一個接一個地拋出了問題:“東京,會有很多你這樣的、咱的同類嗎?”
她那雙血紅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犬井戶締,專注到幾乎像是在發光。
“咱一直以為咱是獨一無二的呢……”
“為什麼會這麼想?”犬井戶締困惑地歪了歪頭。
“因為這座島上除了咱之外就隻有人類呀。”波稻理所當然地說著,敞開手臂示意了一下——她捧著的手鞠球毫不例外地掉了下去,隨即又被犬井戶締的尾巴撈起,好好地放回了她的懷裡,“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不一樣的家夥。”
“嗯……”犬井戶締想了想,安撫似地用另一條尾巴拍了拍她,“可能是波稻的氣味太強了,大家都不想來和你爭地盤吧。”
咱的氣味很強……?
白發幼女愣了愣,飛快地移開了視線,抱著手鞠球的指尖不知所措地緊了緊,留下了幾個小小的指痕。
“爭地盤是指什麼?”她小聲詢問。
“搶地盤是很重要的事!有了地盤才有食物、朋友,才能好好地生存下去。”白發少年那條尾巴得意地晃了起來,引得波稻的視線下意識地跟著轉了幾圈,“東京就是我的地盤哦!波稻如果想來找我玩的話,我很歡迎!”
食物、朋友、生活……
那樣的話,日都島確實是她的地盤。
波稻認同了他的觀點的同時有點心動,但幾百年從來沒出過門的家夥的固執性幾乎不可能撼動,因此她隻是猶疑了一瞬間,便不舍地搖頭拒絕了他。
“不行,最近有很重要的事……”她掰著手指算了算,“大概還要好幾年,咱才能出門。”
“為什麼?”
麵對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見過的同類,姿態和思想仍然偏向幼態的波稻不自覺地賦予了相當的信任,因此話語間也毫不隱瞞:“咱受傷了,還要好久才能好的,在那之前隻能用這點身體移動,所以走不遠。”
“……是誰傷害了你?”犬井戶締那雙金色的眼瞳悄然豎起,他在樹上磨了磨爪子。
“上次戰爭期間的轟炸。”波稻乖乖地回答道。
她看著剛剛還作勢要站起身的犬井戶締又默默地坐了回來,那團像雲朵一樣柔軟而輕盈的尾巴被他抱在懷裡,而少年就那麼巴巴地看向她。
女孩子彎了彎眼睛,刻意拉長了音調,在實踐中掌握與朋友開玩笑的尺度:“咱還以為你想替咱報仇呢——”
犬井戶締真像隻寬容的大型犬科,不帶一絲不滿地接下了她的玩笑話,配合地將眼神變得更可憐了一點。
“波稻,那個時候我都還沒醒過來呢……”
波稻於是清脆地笑了起來。
“是是——”她將那個漂亮而精致的手鞠球拋過來,神態天真而可愛,和犬井戶締一樣,完全看不出半點深沉與老練,淺薄單純得一眼就能被望透,“要玩遊戲嗎?”
犬井戶締抬頭看了看月亮,旋即矜持地點點頭:“我隻能陪你玩到月亮落到一半的時候哦。”
*
異種們的遊戲非常簡單,沒有複雜的規則和加減分機製,需要的隻是快一點、再快一點,用力一點、再用力一點——
隨著一聲聲仿佛永遠不會停止的沉悶響聲,手鞠球化作一道灰黑色的殘影,被兩個人不斷擊打衝向對方。
無論是粗是細,無數樹枝被暴力地折斷,徒留一地殘跡,在這樣疾速的交鋒中,連地麵也沒能幸免,雜草被鏟平,灌木被壓倒,露出底下深色的土地。
波稻踩著自己的影子,提前數秒衝向了手鞠球的落點,揮擊動作的力度之大能讓人類的四肢完全化作一灘爛泥,但動作更快的犬井戶締接住球的瞬間連一絲停頓都沒能產生,他在半空中一個轉身,鞭似的尾巴便將球再次打了回去。
而從空中落地之後,他更是沒有遲疑地奔向了球下次的落點。
金色的瞳孔已經因為興奮而縮小到了極點,每一次的呼吸都讓人感到血液在脈動,在奔跑間,人類孱弱的四肢前端早已覆上了一層厚厚的皮毛,而久違的爪墊踩著山林的感覺沒給他帶來半點生疏和不適應,隻會讓他的下次回擊更加精準和凶猛。
“為什麼你這家夥可以一直變幻形態啊……”仗著身體並不會疲倦,波稻在百忙之間不僅抽空修複了斷掉的手臂和扯爛的和服衣角,還滿是困惑地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呼……不知道!”犬井戶締斜著落在樹枝上,獸化的獸爪牢牢地鉤住了粗糙的樹皮,他抖抖耳朵,誠實地回答了波稻的問題,“姐姐說我出生開始就是這樣了。”
啪。
破破爛爛的手鞠球落在了地上,被風推著向遠離兩人的方向逃去,但踩著影子的波稻隻是微微彎腰,便輕而易舉地撿起了它。
伴隨一道閃光,剛剛還破爛不堪的手鞠球再次煥新,但等波稻將它拋起轉著看了看後,那道小小的豁口就無處隱形了。
波稻挽了挽臉頰邊的銀色長發,有點不放心地打量了一下犬井戶締的爪子:“不可以抓到影子哦,抓到影子就沒得玩了。”
犬井戶締像招財貓那樣心虛地向她揮了揮爪子,重點展示了一下已經收起鉤爪的柔軟爪墊。
看著那隻毛茸茸的大爪子,波稻後知後覺地歪了歪頭,抱著球發出疑問:“說起來,你的本體是什麼?”
她今晚看到了犬井戶締很多種樣子,卻也猜不出來哪個才是真正的犬井戶締。
犬井戶締“唔”了一聲,輕快地蹬了蹬後腿,從樹上翻了個身,落在了波稻麵前。
他像賣關子的小孩子那樣敞開手臂,得意洋洋地轉了兩圈:“你猜猜看好了!”
“真正”的小孩子波稻:……
她為難地想了想。
第一種形態是,完全看不出異樣的人類。
雪色的長發,黑灰色的發尾,金色的眼瞳,高挑的身形,安靜時顯得冷淡而難以接近的表情,卻在身邊有人時會迅速軟化,變成像是化掉的冰激淩那樣甜膩膩的糟糕形態。
可和人類從根本性上不一樣的是,他的力氣非常大,漂浮東西、噴吐火焰也不在話下。
“……說起來,你跟著的那些人類,是你的……?”
“是朋友——或者說是家人也可以啦!”大貓回答道。
朋友……就像她和日鶴那樣吧。
波稻了然地點點頭,繼續思索起來。
第二種形態,是夜晚時,順著氣味飛到山上的大妖怪(犬井戶締自稱)。
發色和眸色都沒有改變,但瞳孔開始能夠縮成針狀,臉下生出了血色的妖紋,耳朵變尖,無意識泄出的龐大氣勢便足以鼓動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