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尾鷗從海的方向起飛,漂亮的尾翼和翅膀協調轉向,叼著條細小的銀魚從眼角的餘光裡轉瞬即逝。
青島真味駐足在家門口,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遙遙望去,白皙卻不算柔嫩的手搭在眉間,在眉間投下一片陰影。
“看來是個好天氣啊。”
她回身關上了還沒來得及上鎖的門,將鑰匙隨手藏在花盆下。門板上懸掛著的鈴鐺跟著發出清脆的鈴聲,像是在應和她的話。
“呼,今天還要去港口收藥,要快點了——”
最後提醒自己一句後,金發女性快步下樓,平底鞋的鞋跟在樓梯上踩出一連串帶著鐵鏽味的音符,飄揚的裙角還沒落下,又在逐漸加快的腳步中搖曳起來。潛藏在花壇裡的兩雙眼睛看著她單薄的身形輕快地從花壇前走過,和一樓的老板打了個招呼,很快便帶著那抹金色消失在街角。
等她的足音徹底消失,從花壇茂密的葉片下方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是某種耳朵細長、皮毛柔軟的小型齧齒動物從裡麵鑽出。黑色的那隻鎮定自若,小小的兔臉上的表情稱得上是平靜,白色的那隻大了不止一圈,卻更顯得幼態,滿心依戀地蹭著黑色的那隻,短短的一小團尾巴球幾乎要晃出花來。
另一邊的小巷裡,白發紅眸的女孩子單手舉過頭頂推開井蓋,一邊“嘿咻嘿咻”地給自己配著音,一邊手腳麻利地從下麵爬了上來,動作一點也不淑女,全然是野生生長的姿態。
“犬——井——?”她從小巷子裡探出頭來,轉動腦袋呼喚同伴。
白毛團子忙著蹭黑毛團子,沒空搭理她。
一路從負一層跟著過來的波稻也不氣餒,四處打量一眼,有些困惑地擰起眉頭。
那隻黑兔子對她來說是驚鴻一瞥,不要說嘗試交流了,不詳的預感還沒有參透,那抹身影便如同海市蜃樓般消失不見。一開始信誓旦旦地指著兔子說嗅到了狼的犬井,似乎發現了什麼,卻什麼都不說,隻是格外急切地追著跟了過來。
這裡是小舟西餐廳,他們今天的第一站,於黎明時分便前來拜訪過。
當時天色昏沉,太陽還處在遙遠的大洋彼岸,小舟一家人全都在二樓安睡。波稻不知道前來的目的,而帶著血的目的前來的犬井戶締站在樓下向上仰望了半個小時,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但對於大貓來說,氣味可以說明一切。
住在這裡的一家五人,其中兩位沒有血緣關係。成年男性和兩位尚且稚嫩的小小姐是血親,氣味雖然有所區彆,卻也能融洽進去的小少年是前日所見過的網代君,另一個警惕、暗潮湧動的氣味……
是他此行的目標小姐。
犬井戶締產生了些迷茫。
在他的觀念裡,巢穴、家,可以簡陋、可以隨意,卻必須是可以安心的場所,分享居所的自然也是可以性命相托的夥伴。青島真味……為什麼連身處巢穴也無法安心?
但無論如何,不能在幼崽的麵前動手。
抱著這樣的想法,犬井戶締暫時擱置了這次的目的,向波稻打聽了青島真味可能去過的場所以及島上的埋骨地。
如果能找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蛛絲馬跡,如果能找到另一個不甘地等待著將儈子手拖下黃泉的靈魂……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提到這個事情的時候波稻渾身僵硬,表情心虛,但即使沒在墓地裡找到想要的東西貓也沒有氣餒。
他本來也沒抱什麼希望就是了。
犬井戶締將自己對半分開的舉動,似乎並沒能堅定下他的決心。
他想著一定要狠下心來為沙耶做最後的力所能及的事,便一鼓作氣地丟下了軟弱和良善,滿心以為這樣就能鼓起勇氣,還順便解決了不在場證明,但……
貓站在那兒,向二樓望去的時候,想到的是曾經的自己,失語症後的景,想到的是沉默不語的高明。
青島真味……即使是這麼壞的青島真味,對她的家人和朋友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人。
他真的要把這種痛苦帶給彆人嗎?
並不知道他找青島真味是想做什麼的波稻看著他,視線茫然又好奇,像是一麵澄澈的鏡子——於是他狼狽地從這裡逃走了。
但命運總是糾纏不休。
沙耶從夢裡現身,親自帶著他回到了這個命運之地。
在視線第三次從花壇上麵劃過後,波稻終於注意到掩藏在葉子下麵的毛尖發灰的雪團子。
她本能地像是逗貓逗狗那樣“嘬”了幾聲,換來了兔團驚慌的視線。
如同夢被驚醒那般,它旁邊依靠著的冰冷的軀體突然消失不見。白兔一個踉蹌,失去重心,轉圈似地從花壇中跌落出來,背部著地。
這下背毛徹底變灰的白團子蹬了蹬細長的兔足,狼狽地滾了幾圈,在視線的死角處化作了身材修長的少年。
清晨的街道本就沒什麼人,即使是開業了的小舟西餐廳也隻有一位正在努力備餐的主廚,沒有人能有幸看見這樣一幕奇跡般的魔術秀——看來除非奇跡發生,不然這比第一次看見從魔術帽裡提出兔子無論再怎麼震撼人心,也注定隻能被掃進曆史的角落。
“犬井……?”波稻猶疑著指了指二樓,“要上去嗎?”
犬井戶締向上抬頭。
青島真味剛剛出門,沒有折返的意思,小舟艾倫在一樓做料理前的準備工作,輕易沒有上樓的道理,兩個小孩子預定今天出院,但出院後的行程是海邊……
一切都恰到好處。
沒什麼可害怕的。
“……當然要上去。”犬井戶締深吸一口氣,堅定地點頭,“不過不能被彆人發現。”
波稻了然地點點頭,身體像是烈日下暴曬的冰塊那樣,飛快地軟化、塌陷,最終變成黑色的液體,無聲地流入影子之中。她繞過一旦踩上去就必然會發出提示音的樓梯,順著牆壁一路逆流,最後在二樓探出頭來,對著犬井戶締招了招手。
白發的少年仰頭看著她,因為姿勢關係,嘴唇本能地微微張開,尖銳的虎牙若隱若現。
這家夥打算怎麼上來?
波稻眯著眼睛對他招了招手,有些好奇。
犬井戶締:……
他可變不成影子。
腳踏實地的貓沉默著踏上階梯,一步一步走了上來。
波稻仔細看了看,對他這種演出大於實際的表演很失望:“誒……好假,你的腳明明都沒碰到地。”
“這樣走很困難的好不好!”剛剛還神情沉重的貓小小地炸了一下毛,“像是在走路,但是又不能真的碰到地麵,我練了超級久的!”
“難道不酷嗎?”
波稻悍然否認:“不,完全沒感覺。”
“怎麼會……”犬井戶締垂頭喪氣,“Hiro和Zero都說很酷的。”
“可是那樣和你之間飛上來有什麼區彆?”波稻滿臉困惑,“飛上來還更近些。”
犬井戶締瞪著眼睛看了她一會,不得不承認波稻說的都是再真不過的真心話。他抽抽鼻子,終於放棄了和她的爭執:“……波稻,他們是合租嗎?”
表劄上,是已經不再嶄新的“小舟”兩字。
“合租(ルームシェア/room share)……?”波稻不太理解這個詞語的意思,因此一時之間愣了愣。
所謂合租,在時下的大城市裡還算流行。初入社會的年輕人負擔不起房租,便想辦法找了同處境的人來分擔,即可以有個照應,也可以彼此減輕金錢上的壓力,隻要找到了合適的人,算得上是雙贏之舉。
犬井戶締言簡意賅地解釋道:“就是不是一家人,但是一起住的意思。”
波稻歪歪頭:“是這個意思啊……那樣的話,他們確實是同居。不過說起來為什麼不叫領養?我之前聽他們都是這麼說的啊。”
犬井戶締反應了一下,“……領養?”他吃了一驚,“這麼大了也可以領養嗎?”
“這麼大……不是在說網代君嗎?”波稻困惑地反問。
不是一家人卻居住在一起的話,明明隻有網代君還不算是一家人啊。
“和網代君有什麼關係?”
波稻滿頭問號,開始有點聽不懂犬井戶締在說什麼了:“因、因為你說他們不是一家人……?”
犬井戶締慢慢歪頭:“……一家人?”
“嗯。”
“……那青島真味?”
“她當然是一家人啊。”波稻被他問得一愣一愣的,有句話卡在嘴邊,沒敢說出來,怕被貓撓,“我們說的不是網代君嗎?”
犬井,好笨蛋。
犬井戶締眨巴了兩下眼睛,看上去顯得有點呆:“……可是,那她為什麼不姓小舟?”
……?
波稻擰著眉攥緊拳頭,對這種車軲轆似的話逐漸開始有點火大:“她為什麼要姓小舟?”
察覺到她的心情開始邁向低壓,犬井戶締頭頂上突然冒出了兩隻厚軟的貓耳。它們幅度有限地外旋、軟軟地後壓,許久不見的飛機耳貓貓再現。
然而貓的天性就是好奇,因此他小小地沉默了兩三秒,到底沒忍住,把波稻沒好氣的反問問了一遍。
“……所以,她為什麼要姓小舟啊?”
雖然好奇心害死貓,但貓真的很好奇。
波稻就像很久之前輔導犬井戶締寫數學題的諸伏高明那樣,氣得火冒三丈,隻是她沒有少年那麼好的修養,完全是說什麼是什麼的孩子氣的性格,直接舉起手鞠球就往貓的頭上砸,一個音往下砸一次:“她、不、需、要、姓、小 、舟——”
“咱那是反話,你聽不懂嗎!”
難為她到這種地步還記得要壓低聲音了。
貓好脾氣——或者說是心虛——地任由她像是砸核桃一樣在自己頭上敲來敲去,唯唯諾諾:“可是,我還是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姓小舟,又是一家人……”
“……呼。”
波稻像是燒開了的水一樣,從鼻子裡哼出兩道氣流。也許是氣過頭了,她反而平靜了下來,隻是聲音裡仍然帶了點咬牙切齒:“……那麼簡單,光看不就知道了嗎?真味和艾倫可是親兄妹。”
犬井戶締白發間那對毛茸茸的耳朵“唰”地支棱了起來,果凍般彈了彈,對這個話題報以了超高的關注度:“不,他們絕對不是。”
波稻慢慢地舉高了手鞠球,滿眼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