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井戶締:……
他又把之前的車軲轆話翻了出來:“他們的姓氏都不一樣……”
波稻皺了皺鼻子:“那是因為艾倫是入贅來的嘛。”
犬井戶締移開視線,小聲嘀咕了一句,隻有耳朵還不服氣地立著:“就算這樣也不是。他們聞起來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
如果是以氣味作為依據……
波稻沒好氣地放下手,擰著眉頭,回憶起自己曾經吃過的老人的記憶:“……小舟家一直在這裡,艾倫的話是好多年前搬過來的,但是咱確實見過他父母的照片,艾倫和真味出生時的照片咱也見過。而且,艾倫本身也說過他有個妹妹。”
可是犬井戶締的鼻子不會作假。
波稻的語速越來越遲疑,最終趨於沉默,察覺到不對勁的兩人麵麵相覷。
波稻的信息來源不會出錯,即使出錯,也隻能是因為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謊言;犬井戶締提供的信息也不會出錯,他的嗅覺比人類已知的任何一種犬科、貓科乃至哺乳科都要靈敏,判斷血緣關係對他來說完全是小兒科——畢竟就連一些富有靈性的犬類也能做到這種事。
“貓膩!這裡麵肯定有貓膩!”雖然自己下不了手,但犬井戶締攛掇起她來卻沒什麼壓力,“波稻,你考慮多加一份餐嗎?”
“不行。”波稻再次把抱著的手鞠球丟在他的頭上,不滿地叉起腰來,氣勢洶洶地指責他,“不要做壞狗狗啊,你不願意做朋友不喜歡的事,咱當然也一樣啊!”
“日鶴又不會知道……”犬井戶締接住球小聲嘟囔了一句,又撇著嘴強調,“還有,我才不是狗。”
“沒得商量。”波稻不為所動。
這不是她和南方日鶴的約定,但這是想和人類成為朋友的怪物所應該有的自覺。
她確實是怪物,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她需要進食來維持生命,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波稻可以拉長進食的間斷,不再去主動捕獵,隻是靜靜地等待。
在這樣的小鎮上,幾乎每個月都會有自然死去的人——隻是把死去的屍體當作食物的話,即使食譜上的對象是人類好像也變得沒有關係了。
得益於長時間的積累,一直供奉她的雁切家在得到她的“命令”,或者說“要求”後,飛快地運作起來,強勢地在這個以蛭子神為信仰的島上推行起了“本地特色”海葬。
至於推行海葬的原因……不用再絞儘腦汁找東西燒製骨灰是其一,其二,棺木帶著屍體遠航,無論是被浪打翻沉入水底,還是遭到生物啃食,都絕不會再回來了不是嗎?
之前在島上盛行,潛移默化成“傳統”的火葬本身,其實不是最合適的掩飾方式。
波稻的進食會讓整個屍體都消失無蹤,連一點可以拿去燒出骨灰的部位都不會留下,因此每次都需要偷偷替換些彆的骨骼上去燒。在波稻提出這個要求後,當時還沒繼承宮司職位的雁切真砂人長舒了一口氣,背著上任宮司告訴波稻,每次給出骨灰給那些家屬時,都是他殘存的良知最痛的時候。
畢竟總有些家庭真的非常信這個,每年的節日都會遵從習俗供奉,而實際上,他們供奉的不是自己的親人就算了,偶爾會出現連物種都不同的情況……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波稻心虛地移開了視線。
在排除了火葬之後,原本還剩下土葬。但老實說,土葬根本沒有列入過考慮範圍內。
這樣的島,能在海岸邊和森林之間擠出一塊平坦又偏遠的地勢來做墓園就已經非常難得了,土葬過於占地不說,一旦流行起什麼瘟病,那絕對是一場無法逃離的噩夢。更何況假如真的實行土葬,等哪天有什麼需要遷墳、挖墳或是意外的情況需要開墓,那空空蕩蕩的棺木一定能掀起巨大的波瀾。
犬井戶締小小地歎一口氣,指了指仍然對著他們緊閉的防盜門:“——我們進去?”
“……啊。”波稻眨了眨眼睛,“咱不進去。”她斷然拒絕後,還不等犬井戶締垮下臉,跳回了上一個話題,“不過,如果犬井能證明那家夥是壞人,咱倒是可以幫幫你啦。”
“我印象裡真味明明就是艾倫的親妹妹,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你說不是……嘛,再怎麼說,咱也是島上的守護神。”她皺起鼻子,話語間的和歌山方言聽久了也不複初時的彆扭,變得相當可愛。
於是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犬井戶締慢慢歪了歪頭,“誒”了一聲,有點轉不過彎來了。
如何證明青島真味犯下了“罪”,是個壞人?口說無憑,需要證據。可哪怕是之前的他乾了壞事也知道銷毀痕跡,更何況是這樣熟稔的劊子手?
他要如何得到這樣見不得天日的犯罪證據?毫無線索,毫無頭緒,毫無希望。那已經是七年前發生的事了,兩地之間相距海川,他隻是幸運地在這裡遇見了曾經的尾巴……
七年後的今天,在日都島找尋沙耶的痕跡,隻會比刻舟求劍還要荒誕可笑。
犬井戶締在心裡歎了口氣,強打起精神:“好吧好吧。”
“我會超努力地去找證據的——”
至於如果找不出證據要怎麼辦……
波稻滿意地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說:“咱會幫你望風的!”
現成的,“死掉”也沒關係的家夥,他可以借來定罪的證據……不正在他眼前活蹦亂跳著呢嗎?
他倒是很想發誓一開始找波稻沒有這種想法,但是總覺得這話連自己都不信……
既然心裡有了算計,犬井戶締也沒在意波稻不願意陪他搜查的事。他跟狐狸似地笑著,軟聲哄著女孩子化影潛進去開了門,等門上留下了女孩子的指紋、她穿著的木屐也切實踩過地麵後,眯著貓眼連聲感謝,把暈暈乎乎的女孩子又哄了出去。
過猶不及,他沒必要提前製造好整條證據鏈,隻要在關鍵的地方留下痕跡就好。
*
小舟家算是某種意義上的一戶建。
一樓是用以經營的小舟西餐廳,因為位於日都島東海岸的位置,朝東的方向便是海,穿過一條公路便可直達海岸。也許是為了欣賞這樣的景色,一樓靠邊的座位除了常規的擠在窗戶前分享自然光的綠植,也不缺少大扇大扇的窗戶,視野開闊。
而從室外的樓梯向上抵達的二樓,才是真正用以居住的房間。
嚴格來說,青島真味算是在自己的兄長家借住。
她的兄長、小舟艾倫早已入贅成家,隻是妻子在生下幼女後便撒手人寰,留下兩個女兒等待丈夫拉扯——他的妹妹青島真味正是憂心這個,才毅然前來日都島的。
犬井戶締順著氣味,輕快地略過兩個小孩子們的房間——一間是兩姐妹的,一間是男孩子的——在小孩子們的房間旁邊,采光和通風、乃至麵積都不算好的才是成年人們的。
他悄無聲息地越過三扇門,順著氣味推開了第四扇。
門鎖裡的鉛芯悄然落地,發出微不可查的輕音,犬井戶締低頭瞥過一眼,麵無表情地跨過了它。
青島真味的房間布置得非常淡雅。
米色係的床品,淡藍色飛揚的窗簾,深色的原木紋地板,淡白色的牆壁,所有的東西歸置得井井有條,連書架上的書都儘力按照了高度和書脊厚度進行排列。
一切都普普通通,就像最平常不過的年輕女性那樣。乾淨,整潔,有著自己的小小愛好……
犬井戶締駐足在書架前。
房間的主人細心地給所有的書都進行了分類,在此基礎上,還特意空出了高度最合適取用的那一排作為常用書籍的存放處。那些經常被翻閱的書非常明顯,邊角略微變色,不再整齊得像是剛剛被切出來的平角。
大多數的書都是醫學專業,光是名字就充滿了晦澀難懂的專業用語,一律的冷色調封麵,小部分則是廚藝相關,色彩鮮豔明亮,看上去就很有食欲——雖然頁腳同樣卷折、變色,但在這部分書上有著更明顯的積灰,看上去有人在這些書上花了很長的時間,然後將它們遺棄了更長時間。
犬井戶締粗略翻看了一遍前者,格外有自知之明地意識到這不是他能看懂的東西。
如果可以的話,帶著書名去問醫生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但島上唯一的菱形醫生和青島真味的關係尚且是個謎團,因此這個選項可以直接作廢;退而求其次的話,找一個量巨大、即使看不懂也能憑邏輯大致推理出來的人應該是個非常好的選擇,但問題是……
犬井戶締花了三秒鐘丟掉這個想法,然後花了三分鐘將它們的書名挨個輸入手機的郵件編輯框,最後再用三秒按下拒絕發送,一股腦地存進草稿箱。
他當然不是現在才掏出手機,在將那些書名轉成文本之前,他就已經拍下了足夠多而清晰的照片。
有沒有用另說,諸伏高明這麼多年的言傳身教,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了足夠深刻的印記。
慎始慎終,則無敗事。
他幅度輕微地抽了抽鼻子,跟著某種格外刺鼻、在這狹小空間裡對他來說過於明顯的氣味,蹲下看向書架的最底層。
他抽出來一個隱藏得巧妙,掛鎖卻不夠堅決的盒子。
他在幾年前就可以用兩根鐵絲撬門鎖,幾年後的現在當然不會退步。出於某種謹慎,他不同於一開始那樣毫不在意地讓波稻留下痕跡,儘可能緩慢而不留痕跡地撬開了盒子,從裡麵翻出一件意想不到、卻又沒那麼讓人意外的東西。
那是一把被刻意鋸短了的□□,旁邊是貼有微笑著的女性頭像的持槍證和一盒彈藥。
日都島上有森林,有鹿,有狩獵配額——因此本地有獵人並不是什麼怪事,有個業餘時間對狩獵有興趣、特意去考了證的護士也很合理。
……這個,好像是合法的啊。
犬井戶締有些失望地垂下耳朵,把那把□□拿出來擺弄了一下,連散發著刺鼻火藥味的槍彈也沒放過,挨個在上麵留下了指紋又擦去,全然不知道第一個讓女性露出本性的機會就在眼前。
持槍證加上□□的組合確實合法,但如果是被非法改造過的□□,隱匿性大大增強的情況下——真讓人遺憾,他確實該帶上同伴的。
這些無足輕重的小發現似乎已經用掉了他所有的運氣,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犬井戶締找到的都是些似是而非、似乎起不了什麼用的東西。
一本相冊。
被塞在書架的角落,上麵落滿了灰塵,翻開後的每一頁都隻讓人想打噴嚏。
一張大學的學生證。
上麵的少女麵色緊張,看著鏡頭的眼神飄搖,有些放不開的局促模樣,和持槍許可證上鎮定自若的微笑恍如兩人——也許就是兩人也說不定,但麵容相貌無異的情況下,僅僅憑借神情來證明的話。這樣的證據過於缺乏力度。
久未使用的釣竿,被貼在書桌前的日都島地圖,像是工作手冊的日程本……
半小時的翻來覆去,他幾乎在重複性的翻找、複原過程中睡著,原本打定絕不進來的波稻已經在十分鐘前忘記了她的話,抱著他的尾巴在他後麵跟著一起在房間裡團團轉。
再半小時過去,犬井戶締已經快嗅覺疲勞的鼻子抽動,沉在房間底部的氣味分子在他的辛勤勞動下小小地活躍了起來,被鼻腔內的嗅覺細胞捕捉,細細分析出了某些新鮮玩意——
他聞到了一絲屬於其他女性的味道。
帶著依稀的溫柔,包容,淺淡,像是雪一般澄澈。
他最後在房間裡轉了兩圈,頂著趨避劑的氣味,艱難地摸索到了隔壁小小的雜物間,從用剩了半箱的趨避劑後麵找見了被當作墊物的行李箱。
在這樣的海島上,驅蟲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因此這大半箱的趨避劑遲早也會變成角落的空罐子。
犬井戶締屏住呼吸,像玩抽積木遊戲那樣仔細地一點點移開了所有壓在行李箱上麵的東西,連蛛網都被妥善地懸浮了起來。但這些捕獵用的陷阱也沒能逃過被毀滅的命運,全都被無聊到極點的波稻找來根小木棍,一點點地卷在了上頭。
在無可避免的空氣浮塵中,他屏住呼吸,對波稻的行為不聞不問,隻是專注地拉開有些生鏽的拉鏈,在刺耳的吱呀聲中試圖尋找到另一個人的痕跡。
那個他沒見過的人,最後留下來的痕跡。
被遺棄在雜物間的行李箱忠誠而無言,在流動的時光裡佇立原地。那個被夾在縫隙裡忽視掉的、小小的發卡,終於給了犬井戶締一個足夠明確的答案——
那個幾乎要溶解在海風裡的,確實是非常溫柔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