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總有些事情會讓人感到命運感。
在答應犬井戶締來日都島旅行之前,諸伏高明並沒有預料到事情會演變成如今的這副模樣,但也許一切早在開頭便被寫定也說不準。
收拾行李,準備那些出遠門要用的物品時,他想到了曾經帶著兩個小孩子和他一起去超市購物的媽媽,那個滿滿當當的裝了一袋子的零食,回憶起了手心被勒出的鈍痛和麻木,臉前彷佛又浮現出小孩子們吃太多零食被訓斥時的可憐表情。
拉著行李箱走出門,最後一次檢查設施家電的時候,他聽見兩個男孩子小聲的交談,聽到他們帶上的打算路上解悶的書和玩具,聽到犬井戶締緊張地提醒他要再檢查一遍哪裡的聲音……懷著微妙的心情,他想起父親當年的話,溫和地誇讚了犬井戶締今天的裝扮。
犬井戶締渾身上下都是他買的衣服,因此他的誇讚對貓來說更像是自誇自擂,於是他隻得到了貓一個不痛不癢的瞪視。
候車的時候,為了避免稍後不方便買水,他帶著一串清單去了販賣機“進貨”;坐車的時候,為了避免暈車,他提醒兩個男孩子注意光線,不要看太久的書;快下車的時候,為了防止走散,他和犬井戶締一手拉行李箱,一手牽一個……
景光彆扭又有些不好意思,零君倒是很坦然地接受了,隻是臉上帶著些微妙的紅暈。
年少慕艾。
這件事對家裡的每個人來說都不是秘密,隻有零君自己還在掩掩藏藏。這份少年人真摯又純粹的好感實在可愛,以至於諸伏高明每每看到他,都會產生些輕微的感歎。
可惜犬井戶締是個沒裝載戀心的家夥。
但話又說回來,如果他真的有開竅的一天……
幸好犬井戶締是個沒裝載戀心的家夥。
抱著這樣不著調到連自己都會發笑的感歎,一行人踏上了日都島。
這裡即將舉行夏日祭,這是諸伏高明早就知道了的事,但直到站在這片島嶼,真切地看見路邊貼的嶄新的宣傳海報,稍微推算了一下日期後,他才意識到自己規劃的行程剛好將夏日祭囊括其中。
7月29(日),日都島夏日祭。
這是個稍微會讓人恍惚一瞬的時間。
數年前的那個夏日祭上,年幼的諸伏高明被父母牽著看見了真正的山神。祂踩著非人的影子翩翩起舞,月華還沒來得及照亮黑夜,池子裡的月亮便被槍冰冷地擊碎。
在那個晚上,母親安撫過他們後,緊張得徹夜未眠,將□□翻來覆去地擦拭,父親同樣如此,靠在他們的房間外麵警惕地守夜——那個時候的諸伏高明並不知道黑夜裡傳來的聲音意味著什麼,卻明白父母的舉動意味著某些不尋常的事。
他捂住犬井戶締的耳朵,遮住諸伏景光的眼睛,輕聲哄睡了兩人。
在三人的心照不宣下,兩個小孩子的夏天仍舊澄澈明亮,入夢的隻有蟬鳴與流水。
但僅僅數年後,他曾經捂住弟弟眼睛的手,便差點要為他徹底閉上眼;他試圖阻隔消息傳入犬井戶締的種種舉動,也皆以失敗告終。
命運是無法逃避的。
他含住哨子的前段,輕柔地吹出了一小段歌謠。
青山幽幽,逐兔其中。碧水淌淌,垂釣其上……
在那份寂寞的思念被直白地抒發出前,諸伏高明獨自映在庭院中的影子突然抖了抖,頭頂伸出兩隻尖尖的耳朵,及腰的發絲隨著長尾飛揚。
犬井戶締從身後抱住他的腰,被夜風吹得冰涼的臉頰貼近他的脖頸磨蹭,下巴輕輕地壓上了少年的肩。
這是個充滿了夜的氣息的擁抱。
他輕柔地哼完了後麵的兩小段,再開口時聲音繾綣,還帶著絲絲縷縷不明顯的倦意:“怎麼了,哥哥……?”
“晚上好,KIKI。”諸伏高明溫聲說。
“啊呀……”他愣了一下,笑起來,“你也晚上好,哥哥。”
*
本該避著諸伏高明行動的貓深夜現身,當然不僅僅是因為他哼了一小調。
正如諸伏高明所想,犬井戶締遲遲不行動,本質上一來是因為他缺少些狠絕,感情上仍然猶豫著要不要做,二來則是因為,理直在冰冷地思考著到底要怎樣做。
一個人要是死去化為警署裡的檔案,那除了屍體和凶手外,便會有所謂的死時(死亡時間)、死地(死亡地點)和死因(死亡原因)。
如果換個時間,犬井戶締會不會這麼富有儀式感還是個謎,但既然恰逢其時,夏日祭即將開場……
“高明還記得那天是幾號嗎?”大型貓懶懶散散地抱著他,尾巴晃來晃去,一會纏著諸伏高明的小腿,一會翹起來遞到他的麵前,“……我隻記得是湖邊了。”
雖然當時沒有察覺,但站在十年後的今天回顧那個夏天,犬井戶締相當輕易地就發現當時封鎖又開放的月守湖的可疑之處。
諸伏高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儘管是海島,但適宜居住的日都島上當然也有湖泊——或者從規模來看,應該說是池塘?
在日都神社的東南方,鎮守之森中,便有名叫深蛇池的小湖。
“7月29日。”雖然思索著事情,諸伏高明回答他的語氣卻平靜而不見端倪,他一語雙關地說道,“恰好是夏日祭那天。”
不僅僅是十年前的夏日祭。
也是今年的夏日祭,他們原定行程的最後一天。
聽見他的話,犬井戶締微微瞪大了點眼睛,感覺到一種命運的指引——然後他就被命運揪住了尾巴。
無視麵色逐漸扭曲的犬井戶締,諸伏高明掐住他的尾巴,施施然地纏在手腕上,有效避免了話說到一半貓便逃竄的可能性——他不想做戈登警長,也不想讓確實有貓耳朵的貓轉身就沒。
“哥哥——”每根毛上都寫滿了反骨的貓忍氣吞聲,低聲下氣地求他,“不要拽著我的尾巴,我不會跑的啦……”
為了撒嬌,竟然還特意換了稱謂啊……
諸伏高明不為所動地看著他。
貓瞪了一會眼睛,懨懨地湊過來,帶著點報複心理把自己的重量全部壓在了少年的身上。
諸伏高明有些好笑地揉了揉他的耳朵,故意問道:“KIKI,你不躲我了嗎?”
也許是因為拋下了那些顧慮——或者說讓人頭痛的道德和倫理——今晚貓的回答第一次出乎諸伏高明的預料。
他不退反進,親昵地蹭了蹭諸伏高明的臉頰,高高興興地把比自己稍矮些的人類圈在懷裡:“為什麼要躲你?”
他已經問過波稻了。
雖然外表不顯,性格看起來也比他來得不成熟,但不管怎麼說,波稻確實年長他很多,提出來的建議也值得參考。
而波稻的建議相當具有孩子氣,天馬行空,卻意外的能說服犬井戶締——搞不好異種們的想法都大同小異也說不定。
“波稻說,雖然喜歡分很多種,但說到底還是喜歡……”
被貓追著這麼提問時的波稻原本有些不耐煩,但一想到自己偷貓的打算,還是秉持著好耐性回答了他。
那個叫波稻的少女,果然是……
諸伏高明眯了眯眼睛。
“而既然是喜歡,就有共通之處。”
人類的心情從來都是混雜的,沒有一份感情純粹得隻有一種。戀情會和友情混雜,愛情會和親情混雜……在漫長的相處中萌生出的感情,又何必分得那麼明白?
諸伏高明心中的那份戀情,也未嘗沒夾雜些連他自己都讀不懂的複雜。
“我果然還是想和高明生活在一起。”
貓如是說道。
家人會分開,兄弟會分開,但戀人不會。
戀人就像爸爸媽媽那樣,會一直一直在一起,直到死亡也不分開。
“所以,不管你需要的是哪種喜歡,我都會努力讓自己變得和你一樣的。”他輕快而帶著點洋洋得意地說,“我超想要藍色眼睛的仔貓——金毛的也好期待!”
仔貓……?
原本還有點感動的諸伏高明:……
如果這個建議是波稻提的話,他的建議是下次交個能提正常建議的朋友吧,KIKI。
老實說,犬井戶締的交友一向是家裡的一個謎團。他幾乎從不和學校裡的同學打交道,對班級聚會、聯誼也是興致缺缺,唯一的交友途徑反倒是每天放學後的壓馬路環節——
諸伏高明不止一次聽說他認識了“新來的毛茸茸”或者“從鄉下搬到城市來的小妖怪”,但大概城市對鄉下妖怪來說確實複雜而難以生存,他的新朋友從來都隻出現一次,再問起的時候得到的答複永遠是“適應不了城市的生活,早都走掉了”。
鐵打的路線,一次性的朋友。
這次旅行認識的想必也是一次性的,但光是想到那家夥都幫著他家貓乾了什麼壞事,將要乾什麼壞事——說到這裡,諸伏高明突然發覺非人類之間真是非一般的團結——總之是件很讓人頭大的事。
不過說起來,貓確實……不是一夫一妻製……呢。
諸伏高明張了張嘴,又摸了摸下巴,一時間不知道是該確認犬井戶締的話是不是在確認關係,然後糾正他關於人類的婚姻製度,還是該和他一起商量關於如此久遠的未來規劃……
他沉重地閉了閉眼,滿懷遲疑,謹慎地發問:“男性是不會有孕育功能的……?”
人類男性確實沒有,非人類男性他一直以為也沒有,但現在看來,對未知的事物也許不要妄加揣測比較好。
“嗯……是不會有吧,但是沒關係啊。”犬井戶締搖搖尾巴,“我知道有一種泉水,可以讓男性變成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