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民夫漸漸在千乘聚集起來, 這座破舊的小城也逐漸被修繕,被加固,展現出了不一樣的神氣時, 附近的商賈也跟著進入了這座小城,這些人有的販賣柴米油鹽, 有的販賣布帛, 他們看起來高矮胖瘦各異, 衣衫因為旅行而變得灰撲撲的, 因此並不顯得觸目。
幾個羊販子趕著幾十隻羊,也跟在他們中間, 慢吞吞地等待被檢查之後進城,他們中的首領是一個高瘦的中年男人,這人一身破皮襖,膚色蠟黃,高高的顴骨上染著兩團紅印,那的確是在外麵飽經風吹日曬後的痕跡,他習慣性將手揣在袖子裡, 走路時看著略有些羅圈腿。隻有他沒有趕羊,而是牽了一匹駑馬。
這樣的商賈頭子通常十分健談,因此他走向正在挖掘的壕溝, 同一個監工頭子客客氣氣地搭話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甚至連那個監工小頭目也沒有覺得異常, 反而因為他遠道而來,倒更樂意向他打聽一番外麵的動向。
他是從哪裡來?
他是從濟水方向來。
為什麼出來?
聽說要打仗了, 大家都忙忙地跑了出來。
袁譚的軍隊到哪裡了?
他也不知道,但過來這一路,總能見到飛馬疾馳的騎士, 也不知道是哪一邊的人,哎呀呀呀,嚇死人了。
有什麼新鮮事沒有?
要說到這個,那他知道的可多了。這個羊販子眉飛色舞,講起來袁譚在平原看中了哪一家的漂亮女兒,因為他凶暴,那位女郎憤而不從,投河自儘,又被哪一個年輕的漁夫救起,於是引起了一係列的離奇事件。
這些事同平原的戰事一點也不挨邊,但這不是更真實嗎?一個羊販子懂什麼是戰事?一個監工又懂得什麼是戰事嗎?他們這樣聚精會神地聽他講了幾個低俗又下流的小故事之後,連在一旁檢查其餘商賈的守城衛兵也覺得同這個人熟悉極了,因此沒怎麼仔細檢查,隻按部就班地收了他幾十個進城錢後,便放他和他的那幾個牧羊人帶著羊群進城。
這個蠟黃臉的男人進城時沒有回頭,也沒有東張西望,他的步履走得很穩,目光也很平實,偶爾倒是會在賣貨的攤位前打個轉,時不時上前問一問價,也時不時聽彆人問一問他那些羊的價格。
“我這些羊這是要趕去劇城的,”他這麼說道,“這裡的貴人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哪裡有什麼人會買我的羊呢?”
“這倒也未必,”有熱心腸的閒漢這樣說道,“禰從事奉命來修繕城池,你怎知他不想買下來這些羊呢?”
“他?”黃臉漢子好奇地問道,“他能出個好價錢?”
“他有錢修城牆,怎麼會沒錢買你的羊!”
於是黃臉漢子便認同地點了點頭,“敢問,我要如何能見到那位禰從事呢?我的女人孩子還在城外,她們走得慢,可是這些畜生挨不住餓,現在草長得又不多,隻能快點趕著往前走,唉唉唉,要是能賣掉這群羊,唉……”
他那張臉上帶著北方人的憨厚和希冀,看起來簡直真誠極了,誰也不會懷疑,他現在滿眼滿心都隻關心一件事,就是自己那群羊到底能賣個什麼價錢。
其實這個黃臉漢子根本不關心這些。
他不關心羊群,也沒有什麼女人孩子在城外,他自稱吳四,但連這個名字都是假的。
其實關於名字這一點,他原本是不想作假的,但他的名字太拗口了,任誰也能聽出不對勁。
他的真名是綦(qi 第二聲)毋(wu 第二聲)狐鹿姑,如果是幽冀之地的學士,會立刻判斷出這是個匈奴人,但除了長年累月在馬上作戰留下的羅圈腿之外,他的長相也好,舉止也好,語言也好,與漢人是完全沒有區彆的。不如說正因為他是個匈奴人,因此格外謹慎,也格外精明。
作為這一隊匈奴斥候的隊率,狐鹿姑是不肯遙遙望一眼千乘城便回去交差的,他得進城仔細查看一番。
這座城在修繕城防嗎?
修繕的如何了?
城高多少,牆厚多少,壕溝幾丈寬,幾丈深?
這樣的城牆,抵擋得住什麼樣的攻城器械?
裡麵有多少兵馬?誰來統領?
城內的布防圖能不能畫出來?
這些問題很難在一天內解決,狐鹿姑也絲毫沒有表現出焦急的神色。
他和其他幾名老兵選了一間客舍入住,這家客舍看起來很是寒素,吃的是肉湯和麥餅,睡的是乾草鋪,取暖的炭盆裡裝著最劣質的炭渣,但它的確也是城中最便宜的一家客舍,不過這些一看便什麼苦都能吃的漢子們根本沒有抱怨,反而吃得香甜極了。
這樣的客人總是討人喜歡的,寬和,忍讓,而且還先交錢。
吃過飯後,他們還不忙著回去休息,而是留在大堂裡聊天。對於尋常的客舍酒坊來說,這原本有點討人嫌,畢竟占了一張桌子,但這家客舍原本就有些清冷,留著他們大堂裡反而像是有了點人氣。
於是客舍的老板就這麼和他們聊了起來。
“我看這城外修得這樣整齊,”狐鹿姑笑道,“城裡必然也有不少兵士才是,怎麼客舍如此冷清?”
“要是有兵也在劇城,如何會來這裡?”老板便訴起苦來,“要我說,你這羊就該送去劇城才是,我有個兄弟,他兒婦家便在劇城,聽說那裡已經有一萬多人了,城裡擠得都住不下!你想想,一萬多張嘴!你這幾十頭羊,算得了什麼!”
“一萬多人,”狐鹿姑眯了眯眼,“北海也這樣兵精糧足嗎?”
“哪是北海的人!聽說都是徐州那邊過來的!什麼口音都有,冀州的,徐州的,聽說還有咱們青州的,”老板撇了撇嘴,“咱們那位使君有大神通,請得動這樣多的人來幫他,我看竟是比田青州還要氣派!”
狐鹿姑仔細地聽,偶爾才應一句,拋一個問題出來,從不忙著插言。
見老板說的差不多了,又問道,“這樣多的人,怎麼不分些來守咱們這城呢?”
這句略有些刻意的親熱話“咱們的城”聽在客舍主人家的耳朵裡,一點也沒覺得不對,反而覺得問的對極了。
“我同你說,”老板憤憤不平道,“不過是裝裝樣子,迷惑袁譚小兒罷了!這裡隻有三百士兵,夠得上什麼!都不要客舍,縣府自己就能裝滿了!咱們這樣的窮苦人哪有那個好命——”
狐鹿姑聽完了他所有想聽的消息,最後拋了一個新的問題出來。
“千乘的糧倉在哪裡?”
他頓了一下,然後很自然地微笑著加了一句,“我在平原時,就是從官倉那裡買糧的,自然,自然,糧官便是敢賣軍糧,也不會正眼看咱們這樣的黔首,不過,我隻買個幾十石的糧草,隻要有個小吏,也就足夠了。”
街上塵土飛揚,時不時有士兵跑過。
於是那些店家就需要加倍地往地上灑水,壓一壓灰塵,有行人走過時便要多加小心,店家不慎,或者是行人不慎,難免就要提前過上巳節。
狐鹿姑走得就很小心,他躲過了幾個灑水時十分莽撞的傭工,又避開了一隊巡邏的士兵,最後按照客舍老板的指點,來到了千乘屯糧的官倉前。
有士兵在這裡把守,因此閒雜人等不能入內。
這個匈奴斥候的懷裡揣了兩塊金餅,原本想要用來賄賂小吏帶他進去,但他在外麵轉了一圈之後,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裡隻有五座糧窖,規模與厭次相差甚遠,而且隻要遠遠望一眼那個老舊的窖頂,他就立刻能估量出,這裡根本沒有被修繕過——也就是說,這裡根本沒有做好屯兵的準備。
不管一座城修得多麼堅固,如果沒有足夠的士兵去守衛它,它終究和一層窗紙相差不大。
儘管如此,狐鹿姑是個謹慎的人,他還要最後評估一次這座城池究竟能不能對他家主君造成大的威脅。
禰衡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座城中有一群袁譚麾下的匈奴人斥候,正在一寸一寸地丈量土地,一間一間地記下房屋尺寸,朝向,用途,並且細心畫出這座城池的布防情況。如果他知道的話,他一定會儘力表現得更好一些。
但事實上……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表現得更好。
今天又有兩個民夫挖壕溝的時候不慎摔進壕溝裡,還摔斷了腿,需要請醫師,需要結清工錢,需要發一點糧米做撫恤。為了這筆錢不被小吏克扣掉——這中事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禰衡要盯著小吏去領錢,盯著小吏將糧米和那一串五銖錢放進民夫手裡。
在此之後,他要拎著錐子去檢查城牆修繕情況,那些民夫也會用各中爛泥巴來糊弄他,而監工的皮鞭抽誰或者不抽誰全看民工會不會賄賂他,他當然也可以換掉監工,放上來一批新的,但千乘識字的小吏攏共隻有那些,隨他的便了。
城有四麵牆,因此需要修四麵牆,也需要挖四麵溝,每一麵溝都能消耗掉禰衡的大量精力,再加上錢糧支出,賬目需要記的清楚無誤,否則到了田豫手裡,他就要自取其辱,因此禰衡自從來到千乘之後,就沒怎麼睡過囫圇覺。唯一不需要多費心力的是那三百兵士,那個小頭目據說以前是張飛的部曲,後來被送給了陸將軍,刑罰十分嚴苛,總能將兵士們管得規規矩矩,不至於為非作歹。
在這樣忙忙碌碌的前提下,他怎麼可能有心思再去想一想,城裡是不是來了什麼來曆不明的人呢?
儘管那個男人就站在離他不遠的一棵樹下,正在同一個小吏聊天。
禰衡走過去時,小吏立刻收起了剛剛聊得興致勃勃的臉,恭恭敬敬同他行了一禮。
“禰從事。”
那個蠟黃臉,破皮襖的男人驚恐地睜大眼睛,然後也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禮。
“你是什麼人?從哪來的?”禰衡上下打量他一番,十分和氣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