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的冬天冷極了。
富貴人家想到冬天, 總是會想到明亮的火焰在灶中跳動,陶罐裡的熱水已經燒開,可以煮上一壺加了油鹽的茶。
當熱茶送到手邊時, 便可以直起身, 將自己從厚實溫暖的毛皮中暫時脫離出來,但不必擔心, 身邊還有燒得正旺的炭盆,若是討厭木炭的氣息, 角落裡還可以點起一爐香,加些沉香與薰陸,讓那馥鬱甜美徹底驅散室外的寒氣。
但如果不是那樣富貴的人家, 想要度過這個冬天便十分不易了。
今歲大旱,秋麥是收不成了, 到了冬天冷得這樣快,這樣早, 卻又不下雪, 許多地方的冬麥也凍死了。
糧價悄然地開始上漲。
儘管州牧府放出了一批存糧,平抑糧價, 但所有人都擔心,到了明歲青黃不接之時,恐怕州牧府的貴人們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了。
天意如此,也許漢室當絕了。
這樣的竊竊私語在民間耳口相傳,也傳到了同心的耳朵裡。
她穿得很厚實, 包了兩匹布, 與李二媳婦一同出門,正準備拿去尋相熟的布商賣掉。尋常布料用來當貨幣也就罷了,但這兩匹布被她精心織出了連綿不斷的花葉, 正適合賣一個好價錢。
這幾年日子安穩下來,雖然跟著陸將軍一路輾轉,自下邳又來到了劇城,但她手中攢下的錢是越來越多了。她在下邳買了個小農莊,並且開始相看羊四娘的夫婿,又將小郎送去讀書。
現在她心中還有些算計,阿草已經五歲,可巧搬來北海,這裡又漸漸有許多名士聚集,那些詩書大家自然是請不動的,但他們也帶來了許多弟子。
其中有家資豐饒的,也有生活寒素的。同心與鄰裡幾個婦人商量著,為她們家的孩子一起請一位囊中羞澀的小先生讀書識字,價格不會很貴,兩石糧食,外加一匹布,再來十斤肉,便是極體麵的束脩。若是能夠,不僅兒子要讀書,女孩識字明理也是好的。聽說阿白的健婦營去博呂城運送物資時,還擊退過一小股流寇,實打實的得了些犒賞,誰見了不羨慕呢?
在這樣的世道裡,有什麼比從戎獲利更多的行當嗎?
李二媳婦自己雖然沒有什麼膽量去當兵,但聽了這樣的消息,也嘰嘰咕咕起來。
“上月我那兩個兄弟來投奔我,阿姊你是不知道,他們當初見二郎登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挑他年紀大,又挑他不是本地人,好不容易湊了禮金,還說什麼我嫁過去便要背了債,這一輩子都是要跟著受苦的。”
說到這裡,李二媳婦那兩片又薄又紅,一見便知出門前特意用過胭脂的嘴唇翻動得更快了。
李二媳婦原本是不必跟來的,她大可以跟著丈夫去郯城,還能盯著丈夫不在外麵動什麼花花腸子壞心思,隻是兩口子商量之後,還是覺得跟著同心更好些。
畢竟陸將軍至今未婚,隻拿這幾個東三道的鄰裡當自家親眷,平時若是不在營中,便會回到家裡來。因而李二兩口子覺得,總得有一個跟在將軍身邊才穩妥。尤其將軍還是個女子,李二媳婦時時跑過來也不費什麼事,那就更恨不得長在這裡。
“現在他們可滿不是那一副嘴臉了!聽說我家二郎是跟著陸將軍的親近之人,又得了令,去了郯城為陸將軍鍛打兵器,現在誰還不恭恭敬敬稱他一聲李郎君?哎呀呀呀……”
這話說得藏了兩三分的炫耀,同心一聽便聽懂了,大概李二媳婦是隱約聽說過在長安時,李二曾對同心有點意思,隻不過同心嫁了曲六,李二才悻悻地退出競爭。因而現在話裡話外,總帶點替自己夫君,也替自己找場子的意思。
……李二媳婦的這點小心思,若是小陸將軍,那是半點也不會懂的。但同心聽在耳裡,卻隻是笑了一笑。
“你那兩個兄弟如何了?”
於是李二媳婦的注意力立刻便被轉移了,總歸還是要炫耀,但這次多了幾分訴苦意味。
他們不信任劉使君,不願意跟著劉使君走,他們留在了平原城,不得不承擔小袁公無休無止的勞役。直到夏天那一場慘敗之後,小袁公下令,除了自家有土地的農人之外,其餘那些田客,以及平原城中除了工匠小吏之外的,不那麼必要的百姓,一律被征發勞役,開墾荒野,至於獲得的糧食,據說如果百姓自己有耕牛,便可留下四成,若是需要借用小袁公的騾馬耕牛,便要交上去八成。
因而許多百姓開始陸續出逃,一部分被抓了回去,也有一部分成功逃脫——比如李二媳婦的娘家兄弟。
他們費儘心思,在海港尚未結冰時,偷偷坐了船,南下來到劇城,投奔這個很是被他們瞧不起的妹妹。
現在她的兩位兄長的住處是她安排的,還有兩位嫂嫂以及侄子侄女們的衣料也是她給的,他們感激涕零,交口稱讚,一心一意想要找機會去陸將軍營中混個差事,再不濟,跟著妹夫在郯城定然也能尋一份美差,好重新將家業整治起來。
……多神奇啊。
同心注視著身旁小媳婦那張神采飛揚的臉,覺得奇妙極了。
她被張將軍塞進馬車裡,送給陸懸魚時,她見到的陸懸魚是個樸素平凡的少年,儘管有一身驚世絕倫的好武藝,但放在人群裡,立刻就會消失不見,誰也找不到她。
那時的她不過是荒野上的一根野草,無人在意。
而現在的她已經逐漸長成一株參天大樹了,有鳥兒落在枝上築巢,有鼳(xi 二聲)鼠在葉間奔跑,尤其下雨時,說不定還有兩隻猴兒一路跑過來,避一避雨,再仔細翻翻枝葉下麵,有沒有兩個果子摘來吃?
她們出門時還是很早的,總歸早點出門,才好在市廛上尋個好賣主,將布匹賣出去。賣過布匹回家時,太陽尚未至中天,陽光落在道路上,拉出了長長的影子,將往來行人身上都染上一層朦朦朧朧的光,看得並不分明。
但路邊有個掃地的仆役仍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人不到四十歲,衣衫襤褸,一側身體看著粗手大腳,並沒什麼稀奇,但另一側便見到缺了一隻右腳,右手也斷了幾根手指,正在寒風中艱難地清掃著一路汙穢。
劇城漸見興旺,人多了,因此路上的穢土糞便也多了,有人的,也有牲畜的。州牧府下令,無論冬夏,每日都要沿街清掃,夏日甚至要早晚各掃一遍,防止天氣炎熱時招來蚊蠅,或是汙染井水,引發瘟疫。
掃地這活計誰都會,因此酬勞十分微薄,從早上掃到中午也隻能果腹罷了。若是掃上一整天,酬勞倒是多一倍,但夏天熱死,冬天凍死,除非將要餓死,也不會有什麼人來做這個活。
北海民生安定,百姓們生活雖不富足,但糊口並不算很難,因此這樣的苦累活計,做的人還真不是很多。
但這個人看臉上的凍瘡便知道,他的確是從早乾到晚的。
他曾經的祿米抵得上一個小官,每場大戰之後不提戰利品,還有一份錢帛賞金,那都是靠著他一身武藝掙來的。
但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了。
同心看了一眼曲六,無言地自他身邊走過去了。
他掃得十分用心,渾然也沒有注意到什麼。
陸懸魚在劇城的宅邸並不奢華,她不是個喜好金珠寶玉的人,況且俸祿原本也不多。劉使君雖然有賞賜,軍中每次征戰皆有戰利品與犒賞,但這些錢都被田豫收走了。
……據說都送去郯城了,除卻鍛造鎧甲武器之外,最要緊的是為陸將軍攢一批嶄新的,前所未有的強弩出來。為了這個目的,陸將軍大把大把地往裡砸錢,田使君也跟著往裡砸錢,據說百萬錢都打不住,但至今也不知道造出來了什麼。
然而同心一進門,一股熱氣還是撲麵而來。
乾肉臘腸掛在房後的屋簷下,避開了正堂的熱氣,在冬天的寒風裡輕輕搖動。
花在家中的錢雖不多,但一切該有的生活用度不會減。
因此這個宅邸雖然看起來樸素,但仍然是平靜且舒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