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下邳陳氏出身的陳珪陳登父子不同, 陳群在這裡是個外來戶,他出身潁川,與父兄來徐州避難, 宅邸雖清幽,但門麵並不大。進門是個小小的水池, 左右兩邊鋪了潔白的石子路, 牆下種了幾叢竹子, 此時天氣轉暖,又下過一場雨, 因而春筍便也跟著拔了尖。
她在大門口下了馬,讓仆役抱了那箱竹簡, 跟著走進來時,陳群匆匆忙忙地從屋子裡出來了。
他站在主室的門前愣了一愣, 然後忙忙地便走下台階,“辭玉怎麼來了?”
“主公那有一箱書, 說是鴻都門流散出來,被張孟卓所得, 聽說你同孔北海在忙碌學宮之事,便給你送來了。”
陳群還在穿木屐,穿得有點慌裡慌張。
她已經走到他麵前時, 他才剛剛將那兩隻木屐穿好, 似乎是因為沒料到她會來, 身形還晃了晃。
她好心地扶了他一把,立刻被他躲開了。
……行唄, 高種姓生物可能都是這樣的,也不能怪陳群一個。
“其實你不必出來迎我,”她說道, “書我帶到了,我先回去了。”
終於妥妥當當站在庭院裡的陳群見她要走,立刻便開口了。
“辭玉不辭辛勞,親自為我送來這些古書,豈能須臾便走?進來稍坐片刻為上。”
“你千萬彆客氣,我也不過順路罷了,”她看看滿臉不自在的紀律委員,就感覺腳下的白石子路很是燙腳,一邊指揮仆役將書放下,一邊腳就開始往外挪去,“我先告辭——”
站在台階下的紀律委員臉一下就沉下來了。
“將軍這是何意?”
她已經向外挪了兩步的腳不得已停了一停,“……什麼何意?”
“將軍去田國讓,太史子義處從無芥蒂,連新至主公帳下的張文遠,將軍去他營中敘話時,也從不曾這般匆忙。”
……那張白玉一樣的小臉冷冷地對著她,指責之色溢於言表。
但她去田豫那裡談天說地有什麼不妥嗎?去太史慈那裡吃吃喝喝又有什麼不妥嗎?去文遠那裡看他訓練騎兵,那也沒有任何問題啊!她跟他們是什麼交情,她還是個逃難的平民時張遼就結識她了,她還是個更夫時就認識田豫太史慈了,這交情陳群能比嗎?在這裡垮個貓臉給誰看呢?
她就很有點懵。
“莫非貴人不踏賤地耶?”
……行吧,這人善於道德綁架,她敗了。
這間主室布置得並不奢華,但很舒適,陽光灑進來,照在半舊但擦拭得十分乾淨的地板上。
架子上擺了許多竹簡,案幾上也堆了幾卷書。看她終於進來了,陳群一麵指揮仆役拿了席子讓她坐,一麵又從架子下麵翻出了箱子,箱子裡又翻出了……
她抻脖子去看,發現翻出了……
一套茶具。
銅質的,上麵刻了十分精致的蓮花紋理。
可能是重視這套茶具,也可能是就有這個愛好,反正紀律委員同學當著他的麵指揮仆役拿這套茶具去煮茶,還詳細說了要怎麼煮……
用哪個匣子裡的小盒子裡裝的哪一塊餅茶,加多少薑,添多少鹽。
事無巨細不說,工具也十分繁複,看得她眼花繚亂,隻感覺這群士人跟她根本不是一個星球的生物。
煮好的茶很快端了過來,於是終於可以進行下一步的社交活動了。
端端正正坐在席子上的美少年望了她一眼,臉上難得露出一個微笑,請她嘗一嘗他珍藏的餅茶。
……她敬畏地喝了一口。
“如何?”
“……燙。”
紀律委員握著陶杯,臉上的笑容又消失了,於是屋子裡又陷入了可怕的寂靜中。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又找到一個話題,“青州無事?”
“無事。”她乾巴巴地說道。
其實是有事的,按照主公的暗示,她需要立刻返回青州,整備軍務,收縮防線,抽調出一支機動部隊,還要將糧草囤於琅琊,隨時準備支援廣陵與靈璧前線。
什麼戰爭都是結束得越快越好的,時間拖得越長,對於所有人就越痛苦,而百姓則尤其痛苦。儘管淮南已經餓殍遍野,但她仍然希望儘力減少這場戰爭對平民帶來的影響。
青州的冬小麥顯見是歉收了,她想,能不能從大戶那裡再整點糧食回來?
不過這些瑣事講給陳群,陳群也不一定有興趣聽。
見她簡單答了一句之後,又不吭聲了,陳群沉默了一下,又開口了。
聲音倒是十分柔和,聽著不像想找她茬架的氣勢。
“辭玉準備何時回青州?”
這個問題很簡單,她想也不想就回答了。
“我準備明天就回去。”
紀律委員大吃一驚,那張唇形還挺漂亮的小嘴立刻微微張開,又迅速閉上了。
“這數月間,我也隻回家這一趟,”他似乎有一點慌張,也有一點委屈,“我這裡還有許多書籍沒有收拾整理完啊!”
“那長文就在家裡多待一陣,”她看了他一眼,立刻又加了一句,“你是擔心孔北海因學宮時尋你嗎?長文亦可寫一封信,我返回青州時帶給孔北海便是!”
她這話說得十分客氣,友好,體貼,一點毛病也沒有,簡直是同僚中的模範。
但是陳群不吭聲了,就那麼盯著她看。
細而黑的眉毛微微皺起,似嗔似怨,更似看她很不爽,眉毛下麵一雙黑眼睛冷冷地盯著她。
……這個氣氛更怪異了。
陶杯裡的茶還略有一點燙,但已算不了什麼,她趕緊一仰脖子,三口兩口“咕咚咕咚”便將它喝完了。
“茶也喝過了,”將喝光了的茶杯放下,然後她麻溜地起身,“我就不多叨擾長文了。”
太陽略有一點西斜,於是陽光灑得更深了些,將室內染上了明媚的淺金色澤。
她剛起身準備向外走時,身後也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