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懸魚還在想著那幾乎可以預見的一幕。
隻要想劫掠生民,那些鮮卑人就一定走不快,更走不遠,隻要她改變計劃,讓高順領著陷陣營去一個個地清剿那些小部族,他就一定能救下絕大部分的百姓。
——但趙雲怎麼辦呢?
她原定計劃是趙雲居高臨下,領騎兵衝其陣,陷陣營則擊其後,前後夾擊,打魁頭一個措手不及。
但打完這一仗,再算上清剿戰場,至少要兩三個時辰。
幾百個平民也許說死就死了。
當然,當然,莫說東郡,整個中原死了多少百姓,這幾百個人不過滄海一粟,他們長什麼樣子?他們叫什麼?他們有過什麼樣的人生,有過什麼樣的期望?對於一個決定戰場走向的將軍來說,有任何意義嗎?
……他們隻對他們的親人有意義。
在這一仗之後,還會有更多的婦人,在自己破爛的衣衫上,撕下長長一條,小心地係在樹枝上。
“他必是逃了,”她會信誓旦旦地說,“我在這裡打個結,他見了我的手藝,就知道該往何處尋我了。”
她從這樣痛苦的幻象中清醒過來,望見了高順的眼睛。
這位一身鎧甲的將軍聲音沉穩有力地對她開口,“午時過了,咱們該起身追擊鮮卑中軍,接應子龍將軍。”
他那樣平靜,山嶽一般不能撼動。
陸懸魚在他的眼中卻看到了一樣的幻象。
“我領二百騎士去尋子龍將軍,”她下定決心,“伯遜且先薄其兩翼,見長阪坡升起狼煙時,再來與我彙合。”
那些輜車七扭八歪,栽倒在坡下,車轅斷了,車輪丟了,箱籠也就以最不體麵的方式滾落在泥土裡。
很快有鮮卑騎兵趕到,氣喘籲籲地下馬翻找絲帛。
鮮卑騎兵越來越多,去扶起輜車的有,去撿車輪的有,去解了拉車的馬,想趕緊牽走的也有。
幾十輛輜車堆在這裡,無數的財物堆在地上,引得人眼睛都發紅,忍不住便有動手廝打,甚至拔刀相向的。
趙雲在山坡上向下遙望許久,直到密密麻麻的鮮卑步兵也漸漸趕到。
大地的邊線上如同被沾了濃墨的筆勾勒了一遍又一遍,似烏雲,又似濁浪,但終究更像陰影。
汙穢的,流動的,冰冷的陰影,自遠而近,匍匐而來。
“將軍,不曾見陸將軍和高將軍的狼煙,”有人小心地問道,“咱們且先避讓?”
白馬將軍依舊注視著漸漸接近的鮮卑軍。
他似乎在等一個時機,等得那樣平心靜氣,那樣穩如泰山。
“軍中騎白馬者幾何?”
這個問題令身後的騎兵們都是一愣,但他們非常迅速清點了人數。
騎兵通常不會隻有一匹馬,他們衝陣時總要備一匹換乘的戰馬,再來一匹馱馬。
現下有白馬者人人上馬,竟也有一百餘匹,一眼望去,為首銀盔銀鎧的白馬將軍固然精神抖擻,身後一群騎白馬的兒郎也稱得上意氣風發。
趙雲滿意極了,拎過自己的長.矛,“擊鼓,出兵!”
當鮮卑軍擠擠挨挨地行至坡下時,魁頭原本是起了一點疑心的。
這一路他似乎什麼戰利品都見到了,布帛,銀錢,尤其是那些美麗的衣物,現在更是見到這幾十輛輜車——但始終不曾見到陸廉的主力。
這讓他心中有些不安,他總覺得這像個陷阱,但當他抬起頭,想要下令就地結陣,派出斥候向前偵查時,西南方向的山坡上忽然傳出一陣戰鼓聲!
當鮮卑人的目光投向耀眼的陽光儘頭,不耐地眯起眼睛時,有騎兵似乎從純粹的光輝中衝了出來。
“那是天神嗎?!”有鮮卑人吃驚地大喊起來,“他竟然在發光!”
他的頭盔,他的鎧甲,他手上的長.矛,甚至他座下的白馬,都裹在濃烈到刺眼的白光裡,令人無法分清究竟是陽光反射在他身上,還是他本人就在發光!
他是一馬當先,自那片光輝中衝出來的,在他身後還有許多騎兵,居高臨下地也向著鮮卑人而來,於是那些衣衫破爛的鮮卑騎兵中,終於有人冷靜下來,彎弓搭箭,眯著眼睛仔細地看一眼。
當他們終於看清楚那支敵軍時,鮮卑人的臉上忽然露出了比之前更加驚慌的神情!
“白馬義從!”他們歇斯底裡地大喊起來,“那是白馬義從啊!”
公孫瓚不是死了嗎?
不是已經被大袁公所圍,放火自儘了嗎?!
他已死,白馬義從怎麼還在啊?!
那是十年前令烏桓鮮卑不敢抄略遼東,避之如大敵的公孫瓚的騎兵!烏桓人甚至會畫出那些騎士的模樣於絲帛上,立為靶,馳騎射之,若能中一箭,便如射中那些白馬義從本人一般,高呼萬歲!
這種恐懼原本跟著公孫瓚的死,一同消散了的,此時忽然又被翻了出來,恐懼便立刻加倍了!
這些篤信鬼神的鮮卑人甚至不知那到底是一支皆騎白馬的普通騎兵,還是公孫瓚的亡魂來到了這片戰場上,繼續要與胡虜死戰!
可是他們已經想不到更多了,因為銀鎧將軍已經來到了他們麵前,長.矛也已經來到他們麵前。
這支騎兵仿佛一道明亮而凜冽的光,照進了這片被鮮卑人的陰影所覆蓋的土地上,他們挑飛對麵衝上來的騎兵,撞開了未著甲的步兵,輕而易舉將魁頭的中軍一分為二——但這竟還不是終結!
因為為首的將軍在衝出一條血路後,調轉馬頭,挺起長.矛高呼一聲,又一次衝進了鮮卑軍的中軍裡。
鮮卑人初時還想要集結起陣線,但在三番五次的衝擊之後,他們終於崩潰了。
他們一路上獲得了不少戰利品,他們懷裡還抱著那些絲帛,那些銀錢——他們總得丟下什麼東西,才能拿起武器。
這些鮮卑人終於下定了決心。
他們丟下了武器,而雜胡兵比他們丟得更快些——
那些雜胡甚至開始四散逃走!
這群白馬騎士既然要衝擊中軍,那他們就空出來!讓出路來!讓他們衝擊不就好了!
……這不是在打仗,魁頭渾身發抖起來,這是羞辱!
這是赤.裸裸的羞辱!這是狼群突入羊群,不為填飽肚子,隻為戲耍,甚至為確立地位而進行的一場殺戮!
那個殘忍的、蠻橫的、惡毒的漢軍武將,似乎想要用這種方式,將這場屠殺牢牢印在鮮卑人的腦海之中。
他絕不能害怕,也絕不能逃避!他必須狠狠地回擊!
在這一片混亂之中,魁頭終於決定下令時,那道銀光已經突到了他的麵前。
連同身後的白馬騎兵們,也已衝到了他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