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醜死得很不光彩。
當他發現自己踏進陷阱時, 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既不是撤退,也不是重整陣型,而是下令繼續向前, 想要衝垮陸廉的中軍大營。
但這些騎兵不是隨著太陽一同起身的。
他們已經走了近百裡的夜路,戰馬雖然還有一戰之力,但已經不是最完美的狀態了,那些士兵也隻是憑著訓練有素和一腔鬥誌在衝鋒而已。
但文醜沒有什麼辦法——騎兵既然有所長, 自然有所短,他們需要一個龐大的後勤補給基地來照顧馬匹,這就意味著如果他們的營地離陸廉近了,會是個活靶子——哪怕是傻子也知道步兵和騎兵,哪一個威脅更大!
因此他們不得不同這片戰場拉開距離, 並且在入夜後跑了幾十裡路過來。
這原本稱不上是決定勝負的必要原因, 但雙方角力時, 一點不利因素都可能讓勝利的天平失衡。
文醜原本不想打這樣的戰爭。
他很愛惜自己這支騎兵, 想要儘量以較小的傷亡損耗為代價, 輕取陸廉。
但他仍然是一個有勇氣的主帥,當他意識到自己的計劃已經破滅,兩翼的敵人也越來越多時,他沒有改變作戰計劃——大丈夫願臨陣鬥死, 豈能隻身脫逃!
在他繼續徒勞地指揮自己的騎兵,想要他們重整陣型, 再一次衝鋒時, 有人在馬上摘下了弓。
那是個身形高大, 行止卻又十分敏捷的武將,即使披甲上陣,也看得出他的猿臂狼腰。
但文醜沒有時間多看他一眼, 因為那箭已經遠遠地射過來了!
他躲開第一箭時,已是滿頭冷汗,但還來不及慶幸,第一箭已經到了眼前!
這片太陽升起的戰場已經是一片混亂,身旁雖有護衛趕來舉藤牌護他,但這幾十騎親隨既然都將注意力放在北麵來襲的冷箭,南邊便自然地漏出了一個缺口。
那群並州人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並且衝了過來!
聽到馬蹄聲的文醜還是艱難地轉過了頭,但他也隻來得及轉頭而已。
——那個得了他首級的人一定會封官加爵,得到重賞的。
他因此很想看一看到底是哪一個人取了他的性命,是這支並州騎兵的首領張遼,還是哪一個即將名聲大噪的年輕人呢?
但那一蓬鮮血灑進了他的眼睛裡。
他最後也隻感覺到了一陣撲麵而來的寒風而已。
張遼勒住了韁繩,站在一片距離戰場不遠的山坡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中軍營前這片如同沸騰一般的戰場。
它剛剛沸騰過,現在應當漸漸冷卻了。
因為這支兵馬的主帥已經授首,那顆張遼很熟悉的頭顱就在他身後某個並州老兵的馬鞍下,細心妥帖地藏了起來。
那個主帥不僅交出了他的頭顱,還交出了他的大纛,沒有一聲抗議。
因此在張遼看來,這場戰爭無論如何也該結束了。
但它還沒有結束。
有人接過了指揮權,成為了新的統帥,在幽並兩州騎兵們不斷的衝擊下頑強地建立起了新的防線。
那是個很簡陋的圓陣,但不斷有冀州人加入,於是圓陣的規模在不斷擴大,防線上的缺口也在不斷被修補加固。
那些騎兵跳下馬,從身後取下了他們的弓·弩,開始在軍官的指揮下齊射,於是有騎兵衝鋒時,一個不慎便會被射落馬下。
但僅如此是不足以阻攔騎兵收割的——於是那個圓陣中心的指揮官高聲下了第一道命令!
當他下令時,那些冀州老兵齊刷刷地拔·出了腰間的環首刀,捅進了戰馬的肚腹中!
……那不是用來吃的豬羊!不是拉貨的騾,不是耕地的牛,不是隻能用來換乘的駑馬!
……那是一匹接一匹的戰馬!它們四肢有力,體態優美,光滑的皮毛在太陽下也能泛出一層淡淡的光澤!
在那一瞬間,張遼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也跟著戰馬一起,感受了歇斯底裡的痛楚!
……那也是他們的戰利品!
有戰馬揚起前蹄,想要逃走,想要反抗,但也有戰馬那樣溫順,被主人死死地抓著籠頭時也不曾下力去踢,而隻是發出一聲聲痛苦的嘶鳴——那是它的主人!是它的夥伴!是隔三差五就會省下一塊餅子,或是偷來一把黑豆悄悄給它打牙祭,愛它如掌上之珍的人啊!
但它的主人捅進去一刀後,將刀子拔了出來,再捅進去第一刀,第三刀!
於是終於有戰馬倒下了,沒有立刻咽氣,但止不住地流著淚水,望向居高臨下看著它的主人。
主人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但也沒有蓄住淚水,他的臉上灑滿了戰馬的鮮血,於是當他無聲地哭泣時,流下來的眼淚就像鮮血一樣。
“將死馬搬上去!”那個指揮官的聲音裡帶著一股可怕的果決和堅定,“弩兵俯於馬後,待命齊射!”
當一匹匹戰馬被當做簡易工事,在這個圓陣的外圍漸漸建起來時,這群原本很興奮,興奮得大嚷大叫的並州騎兵也沉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