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則數日,早則片刻,濮陽一定會有信至,如果是求援,已經能令他們喜笑顏開——但更可能的是向他們預警,濮陽城已經失守。
但即使是求援,陸懸魚也沒有辦法再分出另一個自己。
她能先勝文醜,再勝蹋頓,已經是全力以赴在這十裡路上往返,將自己的一股兵馬當做兩股來用,如何還能一邊與蹋頓對峙,一邊再回援濮陽呢?
因此張遼必須快一點,再快一點攻破烏桓人的大軍,隻有這樣,才能為她多留出一點周旋與休整的時間。
當他得令返回中軍,跳下馬走向她時,他身上的一層灰土和乾涸的血痂也簌簌地落到了地上,這讓他猶豫了一下,又跺了跺腳。
於是有人捷足先登,拿了一封急信遞給了她。
陽光照在大纛上,而她站在旗下,麵容正好被陰影所籠罩住,身邊又有一群人簇擁著她,自然看不清她讀信時是什麼神情。
但張遼走過去時,她已經讀完了那封信,將絲帛重新裝回袋子裡,握在手中,微笑著看向了他。
“咱們勝券在握,也不必攻得那樣急。”
她說這話時,不僅臉上帶著笑容,聲音都透著一股漫不經心的輕鬆,就好像她不是在指揮一場戰爭,而隻是同他觀看史書上的勝敗興亡。
她似乎聽不到戰鼓聲聲激昂,看不到士兵們高呼她的名號衝向死亡,她甚至也看不到他臉上身上那些長槊短戟所留下的痕跡。
她隻是清晰地在下令,要騎兵暫緩攻勢,僅此而已。
於是張遼看著她那張並不怎麼會撒謊的臉,什麼都明白了。
“將軍將大部騎兵撤回來便是,”他說道,“我自己領數百親軍再去衝陣,不破蹋頓,誓不回還!”
陸懸魚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她上前一步,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她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多加小心。”她說。
他的那些親隨也已經很疲憊了。
當他們下馬時,腿也忍不住要哆嗦一下,於是就有人一不小心,摔在地上。
但在將軍嚴厲的目光下,他們狼狽地爬起來,重新站好。
將軍沉吟了一陣,看向了他們,“爾等離家許久?”
士兵們麵麵相覷……他們出來,好像有半年了?
但將軍的神情讓他們意識到,他問的不是那個劇城的“家”。
他們在那裡娶妻生子,蓋房置產,久而久之,他們幾乎也忘記了自己的來處。
他們好像生來就在劇城的“朝食坊”,他們的親人故舊隻有同袍,他們的回憶也隻有寥寥。
“呂將軍總對咱們說,待大漢清平,咱們就能擊退胡虜,回並州老家去。現下已擊退鮮卑,烏桓大半部族也已潰退,”張遼說道,“咱們再贏下這一場,那些占據並州的胡虜,便再無壯丁可用了!”
“兒郎們!”
沉寂的並州老兵中,忽然爆發了一聲怒吼!
他們是以決死之心上馬的,他們衝向的似乎也不是那個近在咫尺的,燃燒中的大營,而是他們遙遠的家鄉!
在另一個冀州名士的家鄉,正有人忙忙碌碌地從高門大戶中往外抬箱子。
那些箱子有新有舊,但總歸都是精致的,氣派的雕花木箱,因此抬出去時家中女眷見了心疼,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有小婦人追了出來,站在門口嚎哭,這多少就有點吸引眼球。
抬出來的箱子越來越多,圍觀群眾也越來越多,見到那小婦人啼哭,便更加指指點點起來。
偏偏家中仆婦婢女那麼多,誰也不敢上前阻攔,於是直哭到家主回來才稍停了一停。
這位山羊胡的中年文士見她這副模樣,立刻跺腳將她拉回府中。
“倚門啼哭成什麼樣子!你這渾然不知羞了!”
“妾不知羞!”那小婦人揚起脖子,尖聲道,“這都是好絲帛好綢緞!一匹千文也不止!你竟都給了出去!家中女眷衣不蔽體,還知什麼羞!”
“你既是婦人,有手有腳,如何不能紡線織布?!”
“妾的手腳是父母給的!妾若想嫁個田舍漢,也不嫁你審正南了!”
審配額頭上的青筋就跳起來了。
“此戰關乎明公問鼎中原!我現下用些家產,將來又不是不還回來!”
“這天下亂了多少年,誰聽說過主公打仗,還要變賣謀臣家產?!”她氣得嚷道,“你將家產都拿去充軍資!大漢可有你這樣的臣子!”
這個質問一點也沒難住審配,“我非漢臣。”
他家的悍婦愣了一會兒,“你非漢臣,又是什麼?”
“我是明公之臣,”審配冷冷地說道,“莫說家產,便是我這顆頭顱,也是明公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