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白還在那裡細細地嚼魚膾,一聲也不吭,看起來猶猶豫豫的。
她這幅樣子,十足像一個沒經曆過什麼大陣仗的小姑娘,引得臧霸不自覺語氣也重了幾分。
“大軍壓境,陸將軍既已南下,咱們四麵皆敵,更該撤回徐·州才是。”
“咱們四麵皆敵,”陸白突然說道,“旁人呢?”
她剛剛一聲不吭時,心裡還在想冀州軍營中那些民夫。
如果用“董白”的視角去想,也想不出些什麼,但換了“陸白”,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緣由了。
冀州許多地方已經十餘年未曾有過戰亂,黔首卻活得那樣困苦,原因就在營中那麵“審”字大旗上。
河北名將多固然是多的,但她沒聽說過一位姓審的名將,隻有治中彆駕審配位高權重,但又未曾獨領一軍。
因此那位將領的身份呼之欲出了。
那些穿著爛掉的草鞋,如螻蟻一般忙碌的民夫也就並不顯得詭異了。
——袁紹四世三公出身,與河北士族傾心依附之間,沒有決定性的因果關係。
真正的因果關係是他願意將河北數州交給士族們去管理,他們得到了財富和權勢,因此才用忠誠來回報他。
這種雙贏的模式裡,隻有那些最底層的農人的命運是最悲慘的。
他們的田地,他們的房屋,乃至他們自己,都被士族肆無忌憚地擄掠一空,成為了袁紹所付出的代價。
但即使對袁紹來說,這也不是一個好兆頭——如果陸廉在這裡,會這樣告訴阿白,如果某個人,或者是某個集團想建立新的王朝,他一開始絕不能讓渡太多的權力給世家,因為在他不斷統一天下的進程中,世家的勢力隻會越來越大,底層百姓的負擔也會越來越重,直至崩潰。
因此這是一個還不曾新生,卻已經腐朽的勢力。
袁紹此時仍然是這個中原最強大的諸侯,河北世家也在努力地為他打贏這一仗,就像一張弓一樣,慢慢繃緊,展露出他可怕的實力。
有這樣的敵人在麵前,自然會產生四麵皆敵的感覺。
但這樣的敵人也並非無懈可擊,陸白模糊地想,如果是阿姊,一定會有辦法的。
況且……
“宣高將軍駐守在南岸,可見兗州軍有什麼異動沒有?”
臧霸一愣,“兗州軍?烏桓人南下,夏侯惇都不曾從鄄城出來。”
“但這座營寨已經立起來許久了。”
當她這樣輕輕地說出自己心中疑惑時,臧霸忽然明白了她話裡未儘之語。
——他們麵對冀州軍時,的確心中有著不小的壓力,但他們畢竟是在東郡打這一仗,而不是在自己家門前,他們也還沒有開始這場殘酷的大戰。
——那麼,已經曠日持久地陷入戰局之中的曹操呢?
陸懸魚聽說過一個很樸素的“相對論”的解釋。
大意是如果一位年輕的小夥子坐在一個可愛的少女身邊,他會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幾小時也像幾分鐘一樣;
但如果這位年輕的小夥子在夏日炎炎時穿著皮襖坐在火爐邊,他會覺得時間過得慢極了,幾分鐘也像幾小時一樣煎熬。
她覺得與戰爭有關的每一天都特彆漫長。
每一場戰鬥過後,她都會看到年輕的士兵戰死,他的同袍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將他埋在不屬於故鄉的土地上,看到有人在聊起那個可愛的年輕人曾經說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他可能有些很美好的品行,也可能隻是一個沉默寡言的普通人,還可能是個人緣不怎麼樣,偶爾碎嘴吵架,偶爾偷雞摸狗,偶爾被軍法官敲了幾棍子,回來被大家嘲笑的笨蛋。
即使是這樣一個人的逝去也是令人傷感的,因為他也有翹首以望的家人,也有想要他快快回來,好拎起藤條抽他幾下解解氣的老母親。
陸懸魚因此度日如年。
但她沒有想過,在這個時代的這片大陸上,她已經是冠絕天下的百戰名將,她的士兵已經是這個亂世裡最令人豔羨的士卒。他們的奮戰總有相匹配的犒賞,他們追隨的將軍名聲高潔,他們自己和他們的親人也因此被外人高看一眼,於是他們在擦乾眼淚後,總能互相鼓勵著,繼續跟上她的腳步。
但對於那些兗州人來說,這場戰爭又是什麼模樣的呢?
他們就快忘記故鄉是什麼模樣了,忘記春天在村外竹林裡挖筍的快樂,忘記夏天在溪流中捉蝦蟹的快樂,忘記秋天頂著自己的兒子在肩上,讓小孩子伸手去夠一夠枝頭沉甸甸的果子的快樂,忘記冬天坐在自家暖烘烘的席子上,專心致誌為老父親燙一碗濁酒的快樂。
他們的記憶被鮮血、死亡、屍臭、瘟疫所填滿了。
因為那就是他們每天清晨睜開眼見到的東西,也是他們每天夜裡枕著入眠的東西。
他們就快要想不起曾經的大漢了。
即使他們的統帥是那樣堅韌剛毅,雄才大略的一位英主,即使他的心靈是用金石鑄成,但他們仍然是肉·體凡胎。
對於那些兗州人而言,戰爭已經太過漫長,漫長得好像沒有一個限期,而他們的精神與靈魂就快要堅持不下去了。